22、鹧鸪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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湛兮这趟出门时，已过了立夏，正交四月中旬，天气渐渐热起来，她此次出行，却不着急，于是先往郓城来。这郓城是济州第一个大县，最是繁华，湛兮下了马，牵着缓行，忽然前面纷纷让开，她便也避开一边，定睛看时，却是两个都头引着土兵巡逻。
一个身长八尺四五，有一部虎须髯，长一尺五寸，面如重枣，目若朗星，却似关云长模样。另一个身长七尺五寸，紫棠色面皮，有一部扇圈胡须。
湛兮便问旁人，“那宛如关公模样的都头是谁？好一表人物！”
那卖水老汉笑道：“那位都头姓朱，单讳一个仝字，咱们这里都唤他做美髯公，端是英雄了得！另一个是本县雷横雷都头，诨号插翅虎的。此时他两个一起出动，想必是知县老父母有甚要事罢！”
湛兮听了，又看那朱仝，点头道：“果然甚似关圣气度，名不虚传。”那两个早走的远了。那卖水老汉便道：“这位朱都头是本地富户，十分仗义疏财，最爱结识江湖上好汉，老朽瞧着小哥是外地来，也似是懂武艺的人，莫不要去结识一番？他必以上宾相待。”
湛兮略有些意动，想了一想，却摇头一笑，抱拳道：“多谢老丈告知，今后有闲，必去访他的。”时至中午，便寻了酒楼吃饭。
你说这扈家女孩儿要往楚地江南去，为何先到郓城来？却是她那日虽被栾廷玉劝了，心中却委实难以放下，许多记挂，又碍着前言，不得去。吃了两杯酒，便寻思道：“我并不往那贼窝里去，也非定要见到人，只去瞧一瞧，究竟他现在所处之地，是个甚模样。如此也不算违约罢？”又吃了两杯酒，便顺口问酒保道：“都说郓城附近有个梁山泊，聚集强人，究竟在何地方？”
那酒保舌头一伸，道：“客官问他怎地？那强人十分凶狠，专一劫掠过往客商，旁人绕着他走还来不及呢！”
湛兮道：“正是要绕着他走，才要问清。如不知地方，胡乱撞了去，财货也罢了，枉自送了性命，岂不晦气？”
那酒保便笑，说了路径，湛兮算还酒钱，便出城投东，策马而行，不上一个时辰，百十里路程早到，却是梁山泊下的一个村庄，唤作石碣村的是。但见：
青郁郁山峰叠翠，绿依依桑柘堆云。四边流水绕孤村，几处疏篁沿小径。茅檐傍涧，古木成林。篱外高悬沽酒旆，柳阴闲缆钓鱼船。
湛兮便下马，因她衣着华美，人物俊丽，便有许多村民腆着眼看，湛兮也不以为意，顺口问一个老渔婆道：“这里可作划船的生意？”那渔婆道：“官人哪里去？”
湛兮道：“我瞧这里湖泊，山水明秀，十分好了，意欲游览一番，须得雇个艄公与我划船。”
婆婆道：“我有三个儿子，都是水上的好手，划得好船。官人若不嫌弃时，只须一贯钱，便与官人舟上盘桓一日。”
湛兮道：“好。”那婆婆便唤：“二郎，五郎！”却见芦苇丛中摇出一只船来。船上一个青年汉子，晒的肌肤黝黑，头戴一顶遮日黑箬笠，身上穿个棋子布背心，腰系着一条生布裙，赤了一双足，把那只船荡着，问道：“老娘寻他两个作甚？二哥被嫂嫂叫了去，五哥这时节，只怕去镇上赌了。”那婆婆道：“小七，便是你来。”便将客人要寻觅船儿一事，说了一遍。那小七上下打量一回，道：“既是要寻船儿的，便来不妨。客人若放心，便将马儿放在我家，若午间要饭食时，我船上打的鲜鱼，一总与你算五百钱。”又道：“这小渔船不行，待我去李家借他那船，也宽敞些。”
湛兮见这渔家汉子办事十分周全，便随他走，顺口便问道：“你这船可划到梁山泊么？”
那汉霍然转身，直上直下瞧她，却自一笑，道：“官人要去那里赏玩水景么？却不是良善之地。小人奉劝，莫去惹那麻烦。”
湛兮道：“小哥这等说是何意？”
那汉道：“我是好意。如今梁山泊上，新聚集一伙强人，为头的是个落第举子，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叫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叫做云里金刚宋万。以下有个旱地忽律朱贵，现在李家道口开酒店，专一探听事情，这也不打紧。如今新来一个好汉，是东京禁军教头，甚么豹子头林冲，十分好武艺。这几个贼男女聚集了五七百人，打家劫舍，抢掳来往客人。如今泊子里把住了，连我等打渔的，也绝了衣饭，你此去岂不是撞入虎口？”
湛兮道：“只是闻得彼处风景好，却不料如此险？小哥敢莫哄我？”
那汉冷笑道：“你道我哄你呢，哄你的不是好汉子！我看官人不像是要游玩，倒是冲着这梁山贼人去的罢？”
湛兮心内一跳，笑道：“怎地这样说？”
汉子道：“我瞧你也是练家子，学了几日武艺，便寻思拿那贼寇，去官府请赏扬名不是？却莫起这样心思，你若要游湖时，我自与你划船，若要寻死，莫来拉扯我一道。”
湛兮长身而起，放声而笑，拱手道：“小可谭战，愿知好汉姓名。”
汉子吃了一惊，道：“原来是京师有名的谭三官人，我阮小七也曾听得你名姓，端是个好男子。”便唱了一个大喏，道：“只是咱还是那句言语，谭官人若要游船，但去无妨，其余便罢。”
湛兮笑了一声，袖出一锭十两的大银子，道：“我与七郎一见如故，且买碗酒吃。”阮小七目瞪口呆，搔搔头，无奈道：“看官人意思，是定要去捋那虎须了，也罢，且待我寻二哥五哥来。”接了那银子，便告罪先去了。
湛兮却喝彩，道：“好个阮七郎，当真精细利落，行事爽快人！江湖果真是卧虎藏龙之地。”
不一会阮小七却回来，带了个人来，道：“这是我五哥，江湖上称短命二郎阮小五。”那阮小五斜戴着一顶破头巾，鬓边插朵石榴花，披着一领旧布衫，露出胸前刺着的青郁郁一个豹子来，里面匾扎起裤子，上面围着一条间道棋子布手巾。
见过了礼，阮小五便道：“谭三官人远来不易，便是二哥不在，你划一条船，我划一条船，预先绕开那强人哨子，只不靠近，量也无妨。”
阮小七道：“水上走一走自无妨，倘若要上岸，须得先说明，上岸也是小事，若闹的大了，我兄弟自来水边上接应……”
湛兮笑道：“不上岸，不上岸。”又谢道：“两位都是义气好汉子，我谭战结识得你等几个，此行也就不枉了。”
二阮自去安排船只，那阮小五得了一锭大银子，满心欢喜，道：“兄弟，你看这谭三官人倒肯高看我们，真好个慷慨奢遮人物。咱们兄弟一身本事，也不是不如别个，只恨没个识我们的。若他真去捉那强贼时，我等岂能不帮他？”
阮小七笑道：“谭官人是个精细人，便是要捉贼时，也要处处安排好了才来，料今日只是先来望脚色，不会胡乱行事，如他下次还来寻我们，我便帮他何妨？”阮小五道：“只可惜二哥不在，否则一发结识了也好。”
顷刻二阮将了船来，阮小五自摇一只小船在前面芦苇荡里，阮小七道：“五哥去探路了，咱们只顺着他指的路走便好。”湛兮笑道：“我看五郎走的影子也无，你却如何晓得他指路？”阮小七便笑，道：“咱们水上讨生活的，自有一套记路的法子，识得同伴暗号儿，否则这里湾汊最多，岂不是自家也要走迷了！”
便摇了船，只在那芦苇荡中出入，时隐时现的，湛兮极目眺望，阮小七道：“那边有许多小喽啰把守，近去不得，我和你只在这边看一看罢！”便把手去指，道：“那边是金沙滩，山上是宛子城，三官人看得那半山中间亭子不曾？那叫做断金亭，我小时还去过，只如今被山上贼兵把守，便不能近了。”湛兮看时，果然好个险恶去处：
山排巨浪，水接遥天。乱芦攒万队刀枪，怪树列千层剑戟。濠边鹿角，寨外木栅。阻当官军，有无限断头港陌；遮拦盗贼，是许多绝径林峦。鹅卵石迭迭如山，苦竹枪森森似雨。休言虎穴龙窟，只道银汉难度。
湛兮看了一回，似有些泪意，却展颜笑道：“好了，今日便如此了，划回去罢！”阮小七依言回去，湛兮与他兄弟几个相别了，却自旱路绕还。至李家道口，这却是正对金沙滩的一处山口，湛兮见有一处酒肆，枕溪靠湖，想了一想，便走入去，栓了马，揭开帘儿，便挑了副座儿坐了。
便有一个酒保来问道：“客官要多少酒？”湛兮瞧了他一眼，便道：“你瞧着罢，我自不少你酒钱。”便将一锭二两银子扔在桌上，那酒保忙去安排，顷刻肥鸡，嫩鹅，各样菜蔬，又切了一盘熟牛肉，都端上来，捧了青花瓮的一大瓮酒，慢慢地斟上一碗。
湛兮并不饿，端起酒碗，只闻了一闻，心道：“这等乡村野醪，不吃也罢。”她虽酒量颇豪，却不贪饮，甚或有些挑嘴。放在一边，便起身负手，向窗外极目眺望，却是芦苇滩涂，无边水巷，因隔得远了，再不见关隘山寨，唯余一片苍苍茫茫的翠色，正是初夏时节。
那酒保道：“客官怎不吃酒？莫不是嫌弃弊处酒劣么？”湛兮且不答他，又望了一望，道：“你酒店设在此处，生意可好么？”
酒保笑道：“勉强糊口。”却有一个人走出来，身材长大，貌相魁宏，留着三叉黄须，自走到窗边观景，湛兮坐回原处，猛抬头时，忽见对面白粉墙上，几行墨书，却吃一惊！忙走过去细看时，见那五字八行，却是：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篷。他年若得志，威镇泰山东！”
湛兮看得一回，心中悲喜交并，将这诗重又默读，一句句细看来。
先看那第一句“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却自叹息，道：“这句话述他生平性情虽不错，然则成于斯也败于斯，若不是‘朴忠’二字，断不致为人陷害至此。”
再看下面两句：“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不由一笑，“便知是如此，这人平日里还只管作个谦虚模样，其实内里眼角何等高也！他日见了，必须当面取笑他。”忽有有些悲起，寻思道：“这一世，不知还有那再见之日呢！”
又读道：“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篷。”摇头不语，心道：“还是迂了些，如今上下昏暗，奸臣当道，越是青云直上，越是不得个囫囵干净。”
便看那最后两句：“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东。”却点头不语，又微微摇头，思忖道：“从这诗看，他虽然激愤，尚未心灰意冷，却减我几分忧心。只是你待要如何得志？”
湛兮凭立在窗边，只望那外面水泊，心思若飞，“哥哥此时也不知在山上何处，虽说被逼无奈，究竟是落草为寇……不必说了，这店断然是个上下通气的贼窝，但却也不须我来多管。哥哥想必以后还来，我虽不见他，也留几个字劝他一劝。”
便教店家取笔墨来，就在林冲那诗旁边，笔走龙蛇，写下几句，道是：
“杯酒千钧重，男儿自雄强。
皎兮出玉台，形影换参商。
浮云蔽白日，鸾鸟远檀堂。
唯将出雁门，阴关再封狼。”
[注：作者自作劣词。第一句照例是和诗客气话，表示对林冲的赞美，第二句是表示人事变迁的感叹，用典故“隔千里兮共明月”，第三句是表示奸臣当道，明君良臣不再，对应林冲诗句第三联，最后一句是委婉劝说。妹纸是轻王侯傲公卿的叛逆性格，但不代表她就瞧得起抢掠为生的贼寇，她心目中的男儿当如霍骠姚，才不负胸中本事。]
写完掷了笔，那人只斜着眼看，湛兮略一瞟，便不多言，即提枪出店而去，满满一桌酒菜，犹自一些儿未动。
作者有话说
第22章 鹧鸪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