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迷仙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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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湛兮南下往姑苏镇江一带，寻访盘桓月余，也曾去过几个著名的铁匠家里，看那营生，却只不中意，虽然她此行是游玩居多，究竟事情不畅，因此心中有些怏怏不乐。这一日，恰乘那航船渡江，渡船上却有一个僧人，见了湛兮要上来，他却拦在门口不许，道：“此船太挤，施主可去等下一条！”湛兮道：“师父差了，船上空位尽多，那在我一人？”那和尚便冷笑道：“你却急，你却急甚？飞跑乱赶，想是去投胎转世？”
湛兮大怒，道：“这和尚无礼，出家人不得妄语，他反胡言乱语来伤我！”一只手当胸揪住，将那和尚扯下船来，往边上一推，道：“此船太挤，和尚可去等下一条。”旁的人看了也笑，道：“官人打的好，这贼秃只是要别人来供养他，大刺刺的，全没些谦虚，那似个出家人？”
那和尚吃了一跌，灰头土脸，待扒起来时，那船早拔锚了，只急得他连连道：“这怎地好？却怎地好！却不误了贫僧大事也？”旁人道：“你这和尚既怕误事，怎地非去惹人家？”和尚赶到江边，只跌足道：“是贫僧托大的不是了，却怎知撞上了这样一出！”口里呢呢呐呐的，也不知在念甚咒。
再说湛兮上了船，船主道：“官人带了一匹马，占了许多地方，船钱须与小人三贯。”其时一人渡江，合钱一贯，湛兮见这船主掯吝，她却也懒争这些须钱物，便按数与了。
旁却有一个抱孩子的妇人，那船主要她一千五百，那妇人不依道：“奴家只抱得一个吃奶娃儿，比人手里提的包裹的还小呐，如何多要奴五百钱？”
船主道：“他也是一个人，五官手足俱全，如何不算？似娘子这等说，长大肥胖些的，与那瘦小的比起来，岂不是那胖人占了便宜？如此渡船，咱们还得先称了每人重量，再论钱钞么？”
那妇人吵吵闹闹的，只肯与他一贯，船主不肯，争执不休，那孩子却哭起来，妇人哄了半日仍不住，恼了便吓唬他道：“再哭，便将你送与水龙王吃了！”那船主听了这话，却住了嘴，也不讨船钱，只不住地冷笑，走到梢后了。
船行江心时，忽然狂风大作，浊浪滔天，只往那船舷上扑打来，水手皆拜伏地上，道：“龙王爷息怒！”那船主走出来，便把手扯那妇人手里孩子，道：“你既答允了将孩儿祭祀水神，说话便当算数。”妇人不住声嚎哭，只不肯放，此时浪头更猛，船主焦躁，道：“诸位看的分晓，若不是这妇人一句话，不至有此灾祸！你只顾随嘴乱说，可知神灵是欺哄得的么？如今一船人性命，都在这里，说出去也是你没理，便不舍得，大家也不肯依。”那同船的人，有几个老成的叹气道：“却是这位娘子不合说那话。”便有几个人劝那妇人舍了孩儿，平息水神怒火。那妇人只是大哭，把住船舷不放。江中浊浪翻滚，似有一物在里面翻波跳跃，船主跪下磕头，道：“大家赶紧跪下磕头，水神亲自到了。”
湛兮是习射的人，半年来练得眼力极佳，却瞧见水中乃是一头铁背鼍龙，身长两丈有余，正在那里耀武扬威，心道：“却不知是哪里的水中精怪，混充神灵，夺人亲子。”又见那妇人哭的凄切，忖道：“我连成蛟的巨蟒也杀得，却要在这畜生前忍气吞声不成？”便悄悄自背后取了紫檀弓，抽出一支雕翎箭，觑的较亲，嗖地一箭射去，却如流星般，正中那鼍龙左眼，痛的那畜生沉嘶闷吼，铁尾乱扫，纵起丈许高的浪头，要将这船打翻。
那船上的人都惊的呆了，湛兮道：“一不做，二不休！”一连抽了六枝箭在手里，连珠价射，这却是周侗传授的妙技之一，连珠神箭，所谓连珠箭法，自有手法在里面，却非纯是射的快。九为数之极，如今湛兮功夫未纯，只射得四箭相连，原本伤不得这成精的水怪。只是此时她一意要救这母子，纵然身在江心，前后无凭，也须一往无前，无畏无惧。所谓射箭全凭心力，心随意至，手随心至，有那射中绝顶之人，秉承一股至烈至诚之气，便连天上日头也射将来。那孽畜在水中逞威多年，今日一遭撞着这下凡星女，岂非恶贯满盈？
说也奇怪，那铁背鼍龙被湛兮射死，沉入水中，随即便风平浪静，那天上乌云也散了，依旧朗朗晴日，船上人都目瞪口呆，望着湛兮下拜，却不敢近她，都走的远远的，个个面上都有惧色。
湛兮本不在意，只是见的旁人脸上奇怪，便问那船主道：“你们却有甚瞒着我？”那船主原本也躲在一边，没奈何遥遥打躬作揖，道：“官人神威，却苦了我们也。”
湛兮道：“我为这江中除一害，从此过往客人不受妖孽勒掯，却如何是害了你等？”
船主愁眉苦脸道：“这江中有两尊水神，适才尊驾射死的便是浔阳龙君，另有一位浔阳夫人，道行更加高深，他夫君既死在尊驾箭下，岂肯干休？必然追来报仇，却送了我这一船人性命。”
湛兮听了，不以为意道：“他既敢来，一样是个死，你只管渡江，此事与你等都无干。”那船主只叫的苦，一径往后头来，喝教那舵手手脚快些。
湛兮左手挟了枪，右手挽弓，只立在船头，专候另一头鼍龙到来，那船行了一段，却无动静，渐渐至码头不过二十余丈，众人皆以手加额，道：“天幸！”湛兮心下稍慢，见那抱孩子妇人过来拜谢，便微微侧身，不受她的礼。
不料变故突生，湛兮脚下一轻，船板破碎，木片飞溅。原来那畜生狡诈，暗自藏在船下，等待时机偷袭，此时便一尾扫碎了船板，湛兮便直堕下水去。
好个女儿！却临危不乱，身犹下坠时，手中枪便如毒蛇般直刺那孽畜双目。那雌龙一尾不中，张嘴怒嚎，一爪便扑将来，湛兮人在水中，被那孽畜掀起浪头打得立足不稳，她水性却只一般，将心一横，拔了一簇箭在手中，反迎着那雌龙铁尾而去，虽肩上被扯烂了一大块皮肉，却牢牢钉住那雌龙尾巴，死死擒住不放。那雌龙受伤吃痛，湛兮那里肯放松半点——却也放不得，只怕让这孽畜脱去，自家便再无幸理了！两个在浊浪中沉浮翻滚，旁边看的人越多，却都不敢上前，更无人敢下水接应，都道：“那后生恃强，与神灵作对，只怕这遭儿要送了性命。”
忽地一条快船自上游飞也似急溜下来，一条大汉立在船头上，梢头两个后生摇着两把快橹。那大汉身长八尺，神目如电，环髯如虬，见状大喝道：“这位朋友勇悍绝伦！端是好汉子！我等岂可不仗义相助！”手捻一柄托叉，便望那水中鼍龙刺来，却扎个正着，血肉横飞，那雌龙痛极嘶吼，将尾乱扫。湛兮趁机凫开些，那大汉跳下水中，凫水过来，那江水只淹着他肚腹，手中另一柄钢叉，便要上前杀了负伤鼍龙。
船上另两人也自操舟好手，早将湛兮接上船来，湛兮看时，那大汉水性极佳，在水中如游鱼一般，那鼍龙负了伤，行动便慢，抓咬俱是不着，只是那大汉也近那孽畜不得，两个水中相持。
那操舟的两个青年汉子，一个便道：“二哥你且替这位朋友裹伤，我下去相助李大哥。”
湛兮道：“不须如此。”虽在水中许多翻滚争斗，浸泡多时，那紫檀宝弓却丝毫未损，唯独许多箭矢都落在水上，高些的青年汉子便一笑，跳下水中，拾起那漂浮箭支，湛兮道了声“多谢”，便弯弓搭箭，连珠三箭齐发，正中雌龙，贯脑而入，那孽龙挣扎一阵，便自下沉。
那大汉一手拖了鼍龙尸身，一边凫水上船，那头雌龙身长近三丈，尸身自船头搭到船尾。那大汉放了手，道：“某家李俊，绰号混江龙，这两个是出洞蛟童威，翻江蜃童猛，不知好汉何人，怎地与这孽畜争斗起来？”湛兮忙拜道：“原是浔阳霸主当面，谭战多谢混江龙援手救命之德。”李俊呵呵大笑，扯了她起来道：“谭家兄弟，你却伤的不轻，且往船中裹伤了来，咱们回家中叙话。”便教童威童猛两个依旧摇橹，且往回路去。
湛兮在水中与那雌龙缠斗许多时，身上许多伤痕，尤其肩上与右边小腿处，被那孽畜抓得稀烂，又在江水浸泡，失血过多，略放松些，便觉的头晕目眩。又值六月初，虽紧紧缠裹了，衣衫却究竟单薄了些，沾了水便紧紧贴在肌肤上，湛兮自悔冒失，道：“小弟的马儿与包裹，还在那渡船上，却要烦劳两位兄弟一趟。”李俊闻言，便教二童摇船过去，顷刻便牵了那桃花雪，取了行李过来。
湛兮接了包裹，道：“小弟自幼不惯在旁人面前袒露身体，烦李大哥且出去一会。”李俊道：“你背上一道血口子，自家上药怎方便？还是我来。”湛兮忙躲，道：“不需劳烦李家哥哥。”李俊笑道：“都是自家兄弟，些许小事，客气作甚？”
湛兮见他脸上似笑非笑的，知不是头，忙将披风一抖，裹在身上，侧了身子望那李俊遥遥作揖，显出原女子声气笑道：“千错万错，都是妹子的不是，不合欺瞒李大哥，却还与你妹子留些体面罢！”
李俊一笑，道：“只是有些疑心，故而试探，并无他意。失礼之处，谭家贤妹莫怪！”端正作了一揖，目不斜视，退出舱外。湛兮裹了伤口，包裹内原有一套女装，便换上，因头发犹湿，不便挽髻，便自披在脑后，待钻出舱来，童家两兄弟，俱是目瞪口呆。
童猛犹自不信道：“兄弟，你真是女子？”被他亲哥头上打了一下，道：“你也恁地蠢了，李大哥说是，自然就是，难道他还骗人？”
童猛抱头道：“哥哥莫打，兄弟只是不敢信，似与咱们一道长大那婆娘，总假作个娇滴滴模样，跌一跤儿还呼痛半日。只是不曾见世上有这等与蛟龙争斗，血染衣衫犹不皱一下眉头的女娘。”待要再细看时，忽地又不好意思起来，便走至另一边摇橹。
湛兮笑吟吟作礼道：“童二哥如此盛赞，妹子何以克当？”李俊笑道：“他们这两个都是粗人，大字识不得几个，贤妹同他们文绉绉说话，好叫作对牛弹琴。”
顷刻船儿靠岸，却有好几个后生相迎，俱作渔民打扮，叫道：“李大哥与童家两位哥哥回来了！”
原来这李俊祖贯庐州人士，年幼时也曾统领群盗，后因官府缉捕，群盗散去，迄今扬子江水上讨营生的好汉，却犹自奉这李俊三分薄面。有一首词，单道李俊人物：
家住浔阳江浦上，最称豪杰英雄。眉浓眼大面皮红，髭须垂铁线，语话若铜钟。凛凛身躯长八尺，能挥利剑霜锋，冲波跃浪立奇功。庐州生李俊，绰号混江龙。
李俊自散去群盗后，便与童威童猛两兄弟，于浔阳江上作些私盐买卖。李俊并无父母长辈在家，也未讨老小，湛兮随他几个入村，便有许多年轻渔民后生，围着呆看。李俊恐她发恼，都喝散了，进了厅堂，李俊坐了主位，湛兮坐了对面客位，童家兄弟便在李俊肩下坐了。
才叙话几句，忽地有一个女子奔入来，双手便揪住童猛，大叫道：“你个忘恩负义的贼，见了新人忘了旧人，老娘今日不与你干休！”童猛不防被她扯了头发，痛的大叫，“泼妇放手！再胡言乱语时，脑浆也与你打了出来！”那女子丝毫不惧，挺身冷笑道：“你打，你打！老娘须不吃你吓大的！”原来童猛只是口头叫的凶，却不动手。
那女子放了童猛，走到湛兮面前来，仔细相了一相，倒吸一口冷气道：“好个下凡的仙女儿，怪不得童二这厮神魂颠倒，连老娘见了也吃不住！”
童猛大叫道：“哥哥与我做主！这婆娘胡言乱语，只顾往兄弟身上泼脏水，童二但有半点好色之心时，教我不得好死！”便奔下来要扯那女子，却不料被那女子一拳打在脸上，嗳哟一声吃痛，两个搅作一团。
李俊也不理地上那两个，只向湛兮欠身道：“那是周家妹子，亦是我同村人，心直口快了些，谭贤妹莫怪。”湛兮笑道：“这是童二哥的福气，我只有替他欢喜的。”
童威瞧着地上还在撕扯不休的两个，向李俊求道：“哥哥，你劝周家妹子下手轻些儿，我兄弟脸面都被抓坏也！”李俊只顾喝茶，抽空方徐徐道：“兄弟差了，咱们做伯伯的，何能管到弟妇房里去？”那周家女子同童猛听得，却都不好意思，收了手起身，讪讪立在一边。
湛兮再瞧那女子时，却也不过二十上下年纪，削肩细腰，眉清目秀，只是常在水上来往，肌肤微黑，却另有一番风情。问了姓名，才知道姓周，小字七娘，与童家兄弟自小便一处玩，亦是精通水性。
周七娘问清了误会，叉手道了个万福，笑道：“妹子休怪，奴只听的村里人说，童二这厮亲手替一个美貌女子牵马，因此来寻他晦气。原来是奴想左了，妹子仙女儿般的人品，那是他能妄想的，奴瞧这里，也只有李大哥这样的英雄豪杰，才般配的上。”李俊忙喝道：“七娘休得无礼！”周七娘住了口，眼光只在这几个脸上溜了一溜，盈盈一笑，却笑的这几个都尴尬起来。
湛兮虽有一身武艺，自小见的处的，都是斯文有礼之辈，纵有那撒泼放刁的粗汉蠢妇，也到不得她面前。这周七娘乍来便大闹一场，嘻笑怒骂，全无顾忌，这般渔家女儿，湛兮见的却有些新鲜，见周七娘望她笑，于是也还以微笑。
反是李俊十分过意不去，连连赔不是，道：“谭家贤妹莫要怪罪，这周七娘妇人见识短浅，只顾信口胡说，莫往心里去。”周七娘笑吟吟道：“李大哥还同奴赖呢，这些年你何曾带过女子进家门？如今可见着的你心地了。奴家晓得你心气高，原来非得是天仙般的人儿，才能入你的眼。”
李俊听她越说越不成话，也不辩解，只微微一笑，坦然道：“谭家妹子只身斗恶蛟，射杀一头，又与另一头在江中恶斗，舍生忘死，勇烈绝伦。这样人物，千古难寻，李俊岂能不奉为座上宾客？”便命火家，将那杀死的鼍龙尸身抬上来。
湛兮起身笑道：“李大哥只是谬赞，妹子只顾逞能，若无你援手时，只怕葬身江底，尸骨无存了。”
周七娘见了那鼍龙尸身，方才瞠目结舌，望着湛兮神色也变了，呐呐道：“这，这是浔阳江水神……”
李俊笑道：“谭家贤妹是巾帼中豪杰，任他神佛鬼怪，又有谁能阻？”
湛兮听这李俊句句里都是抬着自己，有些诧异，略一瞟时，却自瞧科，心知他也是被这女子说的尴尬不已，以此解围，于是一笑，道：“浔阳江自有混江龙掌管，这等精怪孽畜，窃据私位，真龙一至，自然辟易，岂是我之功劳？”起身捧了茶杯，道：“却是小妹还未谢过贤兄相救之德。”李俊忙起身，道：“岂敢。”
那周七娘却将童猛一扯，两个走下堂来，童猛叉了手没好气道：“你这泼妇，扯我作甚？”周七娘踹他一脚，道：“我把你个没眼色的夯货，不见你哥哥都自走了，却杵在那里。他两个自说话，你还当自己是该点一夜的龙凤花烛不成？”童猛冷笑道：“你只当人人都如你一般呢！我李俊哥哥是个好汉，偶然救得谭家娘子，岂会有这等乘人之危的龌蹉心思？”周七娘恼了，道：“你敢拐着弯骂老娘！”伸手便去揪童猛耳朵，童猛这次却防着她动手，一侧头便躲了过去，两个一路厮打，揪揪扯扯地去了。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迷仙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