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湘妃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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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湛兮家已在近旁，便先回去，略作整顿，洗去风尘，再行上路。扈成见妹子回的快，因劝她道：“信既然已经送到，人谅是无碍的，也不争这几时，我唤个庄客去你将回书去，你就在家歇着何妨！”湛兮不肯听，道：“我另有要事与林家嫂嫂商议，必须面见方可。”扈成叹气，问道：“可还回来过年么？”湛兮道：“这个自然。”
且说湛兮急匆匆快马赶往京师，到张教头家时，却无人，走进去一看，却惊的走了三魂、飞了七魄。原来堂上设着灵堂白幔，素烛纸花，湛兮唯恐自己眼花看错，走近了细瞧那牌位，却是“亡女张氏贞娘之位”，犹自不敢相信。忙唤人时，锦儿哭哭啼啼过来，道：“谭官人，娘子七日前自寻了短见。”
湛兮呆怔了半晌，大喝道：“我不信，我不信！嫂嫂原答允来，专等我消息，还有许多事未完……怎会自寻短见？！你休骗我，究系何人下此毒手！快快说来！便是天王老子，也饶他不得！”一张雪白的脸儿，却涨的通红，又急又痛，怒发冲冠。
锦儿被她脸上神色唬的腿软，说不出话来。湛兮捺了火气，温声道：“你休怕，且说个清楚，我自有主张。”
张教头自旁走出，亦含泪道：“贤侄休如此，小女确系甘心自裁，与他人无干，却留了一封书与你。”
湛兮随着张教头进了内屋，张教头将那遗书与她，展开一看，果然笔体稚拙，文法粗通，尚有几个错字别字，却不是他人仿造，湛兮看时，见那书上道的是：
“书付父亲大人及谭氏贤弟启，奴今受七出，无颜归祖坟，请父亲随处薄葬，仍书张氏女儿。谭家幼弟，心地纯至良善，姊姊有不周至处，勿要怪罪。前夫林某，累其本多，心实愧疚，弟若见了，务必代劝其再娶，聊慰奴心。奴一生命苦，是天意注定，并不关他人事体。女不孝，今绝笔于此。”
湛兮眼圈早红了，只咬牙忍着不哭，将书收入怀中。张教头与她外堂坐了，问道：“贤侄既往沧州去了，可知我那女婿如何？可有回书？”
湛兮道：“林家大哥一切都好，那里有个柴大官人，与他投契，十分看顾，在彼处亦未受苦楚，唯独思乡之情难禁。”便低了头，道：“只是小侄不慎遗失回书，十分对不住。”
张教头叹道：“我原答允女婿，要养他妻子，待他日团圆的，如今却对不住他来。就依我孩儿意思，教他续娶罢了。”因道：“我孩儿旧箱笼还有些，留之无用，若有新人来时，也都与他。”
湛兮只管摇头，道：“尊伯想的恁远。”张教头道：“不瞒贤侄说，我这半年来，总觉身体疲惫，精神不济，女儿去后，益发病了几日，恐怕大限也不远了呢！”湛兮听说，仔细看他时，果然面黄肌瘦，气虚神散，眉间印堂昏暗，果是油尽灯枯的样子，不由得叹了口气。
张教头道：“做了七日大忏，今日和尚们都去了，明日便出殡。老朽实在精力不济，勉强操持，幸而贤侄回来，欲相烦则个。”湛兮呆呆答道：“这是自然。”便问道：“可容我瞧一眼嫂嫂么？”张教头引她去后面停棺处看，揭开棺盖，但见林娘子面色如生，宛如熟睡一般，湛兮看了，无声泪流，当晚相伴守灵。次日，抬棺出殡，便在附近选个地气好的吉穴下葬了。
湛兮却私下寻来锦儿问话，道：“我那嫂嫂外和内刚，端不是软弱短浅妇人，如何我刚去了，即便寻了短见？内中必有缘故。自我去后，有甚人曾来过？你休瞒我。”
锦儿道：“实不曾有甚人来，那赵官媒倒是来了一趟，只是娘子也未见，还是老大人打发走了。”
湛兮问道：“可有人在屋前屋后罗唣窥伺？”
锦儿想了一回，道：“却不曾有。”
湛兮细细盘问了一会，却无所得，十分不解，自回下处，闷想一回，只是不得要领。待周侗回来时，便将他说了此事，周侗却也慨叹，道：“她也是个难得的贤良女子，千万可惜。”
湛兮默然不语，一生苦楚，万般含忍，换得“贤良”二字，也不知究竟值当些甚么。
周侗道：“你不在时，令尊有书信来，我想你年后便是及笄大礼，却也是待嫁女儿。今你艺业已成，我也不必考了，今日就将射艺之道传你，今后也不必常来了。”于是一连七日，传授射术，又道：“我一生所学，已经尽传，此后唯剩下勤悟二字而已。”湛兮拜谢了。因周侗年过七旬，虽然身体尚强健，却也思回乡养老，发付了女徒后，开春不久，便也动身往河北大名府内黄县去了，他在那里，也曾收个徒弟，唤作卢俊义，这却不提。
才过残冬，又逢春来寒食，那高衙内心病了许多时，不能勾得，闻得林娘子自缢死了，虽然可惜，却也死了心，渐渐丢开去，依旧如前花街柳巷闲逛。这一日，正在酒肆吃酒耍子，忽地听得楼下两个泼皮闲汉说话。
一个笑道：“看张三哥神不守舍的，莫非在刘娇娇处吃了闭门羹么？”另一个道：“呸，那小□□眼里只认的钱，有甚可留恋处！老子昨日在外面走，见得一个小寡妇，许多妖娆，只恨她旁边那大汉凶恶，近身不得。”
那前一个便笑道：“寡妇有甚好耍子？”另一个便道：“你不省得，女要俏，一身孝，这等新丧了家里人的小娘子，另有一种可怜可爱处。你不见得呢，那女娘端是绝色，便是……”却压低了声，道：“你可知年前街上死的那张家娘子么？”
这一个道：“怎不晓得？那原是八十万禁军林教头的老婆，吃被贵人看上，害了他的当家人，捱了半年，上吊死了。我曾见得一眼来，端是风流俊俏，却好生贞烈，端是可惜。”
那一个便笑道：“其实良家妇人，和勾栏里女子不同，越是凛不可犯，越是勾的人心痒痒。说起来，那小寡妇与她品格倒有些想象，我妆风去撩拨，人家冷眼瞧也不瞧，那傲劲儿，叫人宛如大热天吃了一桶冰雪水一般，啧啧……”
这两个闲汉一头说，一头走的远了，衙内在楼上阁儿里听了，心中直如猫抓一般，探头往下面看时，问身边帮闲道：“你可认得那两个人？”
帮闲道：“怎不认得？那两个都是街上泼皮，矮个的叫过街老鼠张三，瘦长条的是青草蛇李四，常在大相国寺菜园子里偷菜出来卖的。”
衙内听了，便道：“你与我唤那张三上来说话。”因富安去了沧州一直未归，现在身边这几个帮闲，虽然奉承，却不如那富安许多察言观色，没处玩乐。
顷刻那张三上来，见是衙内，吓了一跳，急忙唱个大喏，垂了手立在一边等衙内吩咐，高衙内咳了两声，道：“我看你也机灵，便与我做个伴当。”张三料不到这等好事从天而降，喜的连忙跪下磕了两个头，道：“衙内有吩咐，只管叫小人去，保准办的妥妥帖帖。”
衙内便叫旁人下去了，问那张三道：“你说曾见得像那张家娘子的人来，却是甚人？”
张三便晓得是听见他说话了，叉手道：“禀衙内，其实不甚像，只是不知为甚，就想起来了。”便涎着脸笑道：“小人生平也不曾见过几个好女娘，一时想不出许多比较来。”衙内道：“也罢，如何领我去瞧一眼，便知端地。”张三为难道：“这却不知住在何处。”衙内道：“你在何处见来？”张三道：“却是西城墓地。”忽地省起，道：“衙内明日不妨去碰一碰，那小娘子既然新寡，清明必然要上坟的，届时小人便指与衙内看。”
次日，高衙内心中记挂这一桩事，早早便起了，换了齐整衣帽鞋袜，也不教许多帮闲伺候，只唤那张三一个人相随，往城外西边来，一直等到午后，待要不耐烦了翻脸骂那张三，却见他手指着道：“好了，好了，来了，来了！”
衙内急忙定睛看时，果然娇滴滴，袅娜娜，散挽云髻，懒施脂粉，两弯愁黛远山眉，一双含泪秋水目，娇姿纤纤，如溪边柳杏，芳魄端严，似峰巅雪冰。那衙内见了，睁着眼，张着口，做声不得。
那新寡文君边上，却有一个虬髯大汉，见那衙内直愣愣盯着看，冷哼一声，却似半空里打了个雷一般，惊的那衙内一声冷汗，眼睁睁瞧这两个过去了。
张三陪笑道：“衙内见了，可知小人不曾说谎。”高衙内直瞪着两眼，迷瞪瞪道：“我死了，我却死了也！”张三唬得急忙摇他，掐人中，按心口，衙内醒过来，却顾不得许多，叫道：“那小娘子往哪边去了！蠢材！还不紧着寻！”
张三道：“他两个烧了纸钱，往东边走了。”衙内忽然省起，急忙奔去坟前看时，见是一座新坟，上写着：山东穆忠之墓，下款是：妻张氏谨立。
衙内道：“原来她也姓张，却不是天定！”张三只苦苦拉住，道：“那大汉何其凶恶，衙内今日人少，吃了亏也。”衙内哪里忍得住不去，张三道：“衙内要去不妨，只有一件事须得留意。”衙内道：“甚事你说。”
张三道：“那小娘子既是本地人，也不怕她跑了，衙内只悄悄记了她住址便走，唯恐那大汉凶恶，不晓得衙内尊贵，发起躁来，小人贱命无论，如衙内有甚伤损却怎好？”
衙内道：“你说的是，我只悄悄看一看，再做理会。”
两人向西，足足走了三十余里，眼看红日将斜，衙内是最娇生惯养的人，今日未骑马，走的两只脚酸痛不已，衙内口里呢呢喃喃咒骂，却又舍不得美色，只想道：“这等远路，明日定要寻个车儿来。”
好容易见到一处房屋，却忽见那小娘子提了一只桶儿，正在打水，一头乌发披在背后，光可鉴人，虽无半点妆饰，却愈显的脸如莲萼，冰肌雪肤，高衙内待要上前，张三急忙拦住。
衙内道：“你个不晓事的，小娘子恁地娇嫩，如何教她做这些粗活，却不连那腰儿也压折了也！”因那女子生的纤袅，腰肢瘦怯怯，堪是可怜可爱。衙内看的眼内出火，惟恨不得。张三屡次催他回去，那脚哪里挪得动，就连眼睛也转不动了。
忽然，屋里闹将起来，那虬髯大汉拖着女子出来，大骂道：“小贱人，丧门星，害死了我兄弟还嫌不足，又乔装作态！”那女子一头挣扎，一头哭，却辩道：“伯伯不要乱说，奴家何曾有半点污，这辈子奴家定为丈夫守节，何须伯伯来骂！”那大汉直将她拖到井边上来，往井栏边上一掼，那女子“嗳哟”痛呼一声，跌在地上。大汉举拳乱打，那女子大哭挣扎，却叫道：“官人救命！”那大汉听了，越发打的狠，骂道：“还说不曾勾引汉子，这里便有一个也！”那女子哭道：“是奴家不是了，这位官人是路过君子，不与他相干，伯伯莫要攀扯！”又向高衙内叫道：“官人快走，莫被他伤了！”
高衙内何曾见过这般，从来只是女子见了他喊叫救命，此时胸口一热，那里顾得许多，便去拉那汉子，叫道：“我乃当今兵马太尉高俅之子！你敢放肆！本衙内捏死你如捏死一只蚂蚁！”这话他平时说过何止千次万次，唯独这一次，格外觉得不同，十分嘴响，那大汉听了，果然住了手，直上直下相他，似乎信了，满脸谄笑道：“原来是贵人，贵人降临，不嫌弃请进屋里坐。”
那女子自地上起来，也不言语，转身便跑往屋后去了，衙内伸着脖子望，那大汉道：“那是弟妇，乡村妇人，甚么也不省得。”高衙内道：“你这厮可恶，既然是大伯，不说赡养弟妇，如何打她？”
大汉道：“衙内教训的是，只是小人无钱，养活自己也难，虽然弟妇愿意守孝，还是教她改嫁的好，只是一时未物色到人家。”
高衙内听了，道：“这样好女子，如何嫁与村汉，我把你些银子，你……”正要说，却见那女娘捧了茶杯出来，含着泪道：“今日贵人相救，奴不胜感激，为夫守节乃是奴自愿，再醮之事休提。”那大汉听了，举拳又要打，高衙内急忙喝住，那女子福了一福，便进屋去了。衙内怏怏不乐，只得先回去。
次日，高衙内坐不住，这一次却唯恐吃亏，带了几个伴当，又弄了一辆车儿，往那村后来，将车停在远处，教人看着，自家却悄悄地入来，却见那新寡文君走出来，见他吃了一惊，万福道：“原来恩人在此。恩人却不该来，奴家此生命苦，怨不得旁人，若教大伯见了，反累及了官人也。”一双妙目，极是诚恳担忧地瞧着他。
高衙内呐呐道：“你，你怎地不改嫁，也免的受许多苦……”他活了十九岁，自小便贪花好色，但见入的眼的女子，千方百计都要弄了来，玩腻了便弃之不顾，唯独上次张氏之事，求而不得，有许多舍不得，这一次却又不同，见那小娘子一双眼望着他，胸口一热，甚么也不顾了，只满心想道：“她陷在火坑牢笼里，我要救她，惟有我方能救她！”
那女子听了这两句话，却满眼泪水，又福一福，只管摇头，那泪水却滚下来，转身便要进去。
高衙内忍不住道：“你莫怕！我娶你为侧室！不！做正妻！谁也不能欺负你！”伸手要去拉，被那女子泪目一瞪，却又不知怎地手软，只得恳求道：“娘子只需点一点头，我，我便八抬大轿，迎你过门。”
那女子满面凄然，却又强笑道：“官人说笑，奴家是个不祥的人。”见高衙内还要说话，便道：“便八抬大轿来了，也只抬得我尸首去便了。”
高衙内大惊，叫道：“莫要如此，我又不逼你……”却被一条香馥馥的帕子捂住嘴，那女娘满眼垂泪，道：“奴感官人高义，却有几句要紧的话托付，明日三更时……”却住了口，又拭泪道：“官人如不赴约，三日之后，奴便再不苟活，也免受许多罪。”
高衙内道：“只要你不死，要我作甚也好。我家有如山金银，天大权势，但要我办的，便都与你做。”
女娘掩着嘴，微笑道：“只恐难办，官人如肯应时，万莫叫人知道，否则奴家也只有一个死字。”
高衙内甚也说不出，只顾点头了，那女子催他走，只得一步一回头地去了，心里又是喜欢，又是酸酸的难受，却是从未有过的怪异滋味，只觉得死了也甘心了。
那女子瞧着远处车马都走了，走进屋来，舀了瓢水洗脸，那虬髯大汉随手递与她帕子，一边笑道：“三娘子端地妙计，此人合该做个糊涂鬼，只是委屈你些。”
女子哼了一声，道：“他是太尉之子，要不知不觉引他出来，不惊动旁人，又要做的干净，不能留首尾，只有这个法子。否则如何为嫂嫂报仇？”又冷笑道：“若依你说，寻个烟花女子时，一两次未必能引的他来，耽搁时间长了，必有人看见，容易追查。且这等恶少，虽人品下流，倒有几分眼光，但有风尘气息时，须瞒他不过。”
便捧水洗了几次脸，恼道：“你买这香料也忒狠了，眼泪怎地都止不住！”眼圈儿红红的，便瞪那大汉，忽然噗哧一笑，指着他道：“胡子掉了半边啦！”
廷玉忙摸时，索性将胡子都扯了下来，道：“明日便了事，我去了乔装也罢。”湛兮道：“做戏做全套，已花了大半个月功夫逡巡，不在乎这一刻，莫露破绽才好。”又嘱咐道：“回去了，也莫同别人说，免得许多罗唣。”廷玉道：“那泼皮却是知道端地，何不……”却做个抹脖手势。
湛兮道：“这人虽是无赖，却是义人，不可害他性命，此事既了，他在东京也留不得，多与他些银两，叫他别处谋生的是。”
两人计议定了，次日晚间，高衙内果然只身入得来，原满心欢喜去，却孤魂野鬼还。当下剜出此獠心肝，在林娘子坟前祭奠了，将尸体掩盖，痕迹抹得一干二净，两人便自连夜离去。
作者有话说
第20章 湘妃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