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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落梅风 ...

  •   湛兮接了林娘子嘱托,却先顺道回家一趟,此时方知晓半月前那鲁智深却已经辞去。湛兮将此事与父兄说了,扈成有些不快,道:“怎教人做这样的事,眼见的快过年了,寄封书而已,年后去不得?”湛兮低低道:“哥哥,你不晓得,那林家兄长只怕凶多吉少,似此如何不教人悬心?”扈成叹口气道:“如今天寒下雪,又是北方苦寒之地,你一人却怎地走?我唤几个伴当与你同去罢!”湛兮摇头,她却自有一番思量,道:“我自家便能走,哥哥不要只管当我小孩子。”
      在家耽搁两日,便又上路北行,一路上免不了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越往北边去,那雪越下的大了,幸而湛兮骑的是一匹上等良马,饶是如此,也走了有十天半月,方才到了沧州地界。

      这日才过中午,却下起雪来,约莫小半个时辰,那雪愈下的大了。湛兮爱惜马力,望着前面有座树林,便思量暂且入去躲一躲,待雪停了再走。
      忽地听得人声犬吠、马嘶铃响,湛兮道:“有人来了。”猜度不是官兵,便是富家子弟行猎,撞见都是麻烦,便牵了马,戴了斗笠,往那树丛深处走了几步。
      却不料树丛里惊起一个粉团儿似的物事,三蹦两跳地往她这边窜来,湛兮眼尖,瞧见是个小兔儿,后面两条细犬撵来,那兔儿惶急无地,后腿一蹬竟往湛兮怀里跳过来。湛兮倒吃了一惊,不觉伸手接了,抱在怀里,原来这兔儿是只母兔,怀着崽儿,趴在她手里,犹自瑟瑟发抖。后面两只细犬赶来,只冲着她狺狺吠叫。

      湛兮那匹桃花驹,却是兄长花了重金从北地买来,通身雪白,唯独脖颈背上有些毛片殷红,打着旋儿,如桃花一般,乃是马中名驹,素来性子最高傲不过,平时都不敢与其他马儿同养,哪里容得这些小犬在面前放肆,双蹄一扬,一声长嘶,便要践踏。

      湛兮连忙呼喝一声,止住发怒的桃花马,这边动静大,早引来那田猎诸人,皆是年少精悍壮士,衣帽鲜明,马骏人强,围拢来内中一个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强贼,有那泼天大胆,敢来窥伺俺们大官人?”

      湛兮原要分辩,听了这话却气得一笑,待要发作,却思:“我来沧州却是为了寻林大哥,待和这些地头蛇闹将起来,反而误了正事。”却翻身上马,一拱手道:“某姓谭,无意到此……”话音未落,便有一人道:“村夫不得无礼,冒犯好汉!”
      湛兮抬头看时,见三五骑拥着一个年少的官人过来,骑一匹雪白卷毛马,生得龙眉凤目,皓齿朱唇,三牙掩口髭须,二十四五年纪。头戴一顶皂纱转角簇花巾,身穿一领紫绣团胸绣花袍,腰系一条玲珑嵌宝玉环绦,足穿一双金线抹绿皂朝靴。
      那官人近得前来,马上抱拳道:“柴进生平最好的是英雄壮士,村夫无知,冒犯阁下,小可且在此赔罪了。敢问阁下名姓?有何要事?如不嫌弃时,便请到我庄上拜茶。”
      原来这位柴进柴大官人,是大周柴世宗之后,陈桥让位后,太祖武德皇帝敕赐与他誓书铁券在家中,家资万贯,最爱仗义疏财,学那孟尝君行径,江湖上都称他“小旋风”。

      湛兮见对方客气,怒气消了八成,将斗笠一掀,拱手道:“原来是柴大官人当面,吾亦久闻小孟尝之名。某姓谭,单讳一个战字,自东京来,要寻一个朋友。”
      柴进大笑,滚鞍下马,湛兮亦下马,柴进却见她手里捧着那只兔儿,不由大笑道:“若不是这只兔儿,怎教柴进识得贤兄尊面。”湛兮将兔儿望树丛里一扔,那粉球儿捡得一条命在,一跳一跳便跑的没影了。
      柴进便邀湛兮同往庄中,湛兮寻思:“此人倒还有些模样气派,虽是王孙公子,却自豪爽,肯折节下士,大有古风。”翻身上马,与柴进并辔而行。
      那桃花马性子最烈,见有他马胆敢与其并列,顿时怒嘶一声,扬蹄便踢,柴进那白马虽也是名驹,却温顺,顿时吓了一跳,几乎将柴进颠下来。湛兮急忙带住马儿,呵斥几句,又急向柴进赔不是。

      柴进不以为意,呵呵笑道:“好一匹桃花雪,端地神骏。”湛兮谢道:“却是失礼,诚大官人不罪。”到得柴进庄上来,庄客早大开了门,到得厅上,又重新叙礼见过,教牵了马去后院草料喂养,湛兮忙嘱咐道:“我这桃花儿脾性最坏,不肯与别马共槽,否则必有损伤。”柴进瞧她面庞,却笑道:“东京谭三郎,果真名不虚传。”
      湛兮因自外面来,肩头落雪溶化,浸的头发也有些儿发潮,她是个爱洁的人,便觉得很不自在,满心想先去整顿下仪容,闻言笑道:“我那得甚么名来!柴大官人说笑了。”
      柴进笑道:“尊师周老先生名满天下,吾亦曾闻得东京谭三郎风流豪侠,今日得见,足慰平生。”便教庄客将酒来,不移时,只见两个庄客上来,一个用盘子托了酒肉饼食;另一个也是一个盘子,托着一斗白米,又放着十贯钱。

      湛兮色变,瞧了柴进一眼,心道:“这是何意?难不成这人当我是打秋风的?又不是我要来他庄上,这是故意折辱我!”便起立走向那庄客面前,伸出两个白嫩嫩的指头,只一夹,那老油浸的青麻绳子无声无息便断,湛兮取了三枚制钱,回头笑道:“大官人当真爱护,某虽不缺盘缠,却深感礼轻情重之德,不敢不收。”

      柴进见她起身时,便晓得不好,却出声阻拦不及,心道:“这些蠢物无知,全不晓的看人!人家一匹马便是千金难得,还将几贯钱作甚!这姓谭的年少气盛,反得罪了他也!”忙喝骂道:“大胆!怎敢如此轻慢,得罪我贵客!还不快去整治筵席。”又向湛兮谢道:“村夫无知,不晓得待客之礼,尊兄勿罪。”
      湛兮见这柴进神色诚恳,倒也收了怒气,只是躬身谢道:“小可也是狂妄失礼,求官人勿罪。其实不须大官人赐宴,某到此要寻一个要紧的朋友,与他送一封书,不敢过多耽搁,这便向大官人请辞罢!”
      柴进那里肯放,道:“兄要寻甚人,小可在沧州尽熟,问我无妨,便难寻些,我有许多庄客,探问都容易。”走下来紧紧挽了湛兮的手,不许她走,又强邀她到内堂坐地献茶。

      湛兮道:“那人是今年七月间刺配到此,名唤林冲,当年在东京曾为禁军都教头的。”柴进听了,却自踌躇,想了一想,答道:“原来是林教头,当日亦曾到我庄上来,见得英雄。只是听说半月前,他火烧了草料场,犯下了死罪在逃,官府贴了榜文捉拿,却都捉他不着,眼下要寻他却难。”
      湛兮听了道:“这却怎地好!”柴进见她忧形于色,便道:“且入内奉茶,再作计较。”湛兮此时只恨不得胁生两翼,去寻林冲,又恐他被官府捉拿,心乱如麻,面上便显出些惶惶之色来,又吃柴进劝不过,也心知急是无用,只得姑随他进去暂坐。

      那内堂里摆设,又是不同,却有幼婢取了炉釜瓶筅等茶具,煎水调膏,柴进笑道:“我这里地小简陋,器物粗蠢,不及京师精致,还请将就莫嫌弃!”湛兮哪有心思吃茶,见那侍婢虽年幼,一举一动,都得其法,便是京师名女伎中,也难得的,勉强笑道:“大官人自是天生富贵,风雅难及。”柴进便取了那侍婢手里银瓶点茶,倒是极熟练,顷刻顺着汤纹水脉,现出一幅“临寒独自开”图样来。

      湛兮点茶的手艺是少时从谭道姑处学来,后又常与师师斗玩,也是胜多败少,虽然心中烦闷,见这柴进卖弄,却也忍不住自他手里接过瓶筅,轻敲曼拂,顷刻那水面波纹,现出“人生得意须尽欢”七个草字来。
      柴进不由的喝采,又细看湛兮,虽见的风尘仆仆,却端是少年美貌,俊雅倜傥,心中便喜。

      这柴进原是大周皇室之后,虽有丹书铁券,却为避嫌,不得不迁到这北方苦寒之地,虽以“小孟尝”自命,结交许多江湖人物,却多是鲁莽粗汉,谈舞枪弄棒的容易,论诗酒花茶的却没这等朋友,闲居时亦有些闷处,今日见了这谭三郎,倒好个文武双全的风流人物!便生了久处结交之心。

      湛兮将瓶盏交与侍婢,愁眉不展,道:“虽承大官人盛情,无奈心中记挂那位兄长生死,无心无意,难安于座。”柴进便笑起来,绾了她手,道:“贤弟当真与那豹子头交厚?他是犯了死罪的人,等闲恐被连累呢!”
      湛兮道:“生死也替得,如何不厚?”便自怀中摸出一封书来,道:“却是他娘子托我寄一封书来,又有些话要当面说。”
      柴进笑道:“既然如此……”话未说完,却有仆役将酒宴上来,柴进住了口,命将酒宴设在暖亭里,教人外面伺候,双手斟了酒来,笑道:“贤弟满饮这一杯,便将那豹子头下落告知也。”
      湛兮接过,一饮而尽,柴进方道:“却是他在沧州犯下迷天大祸,在我这里藏了几时,便往那山东梁山泊去了,当是在彼安身。”又斟一杯酒来。

      湛兮听了这话,那手却一顿,不知作何想法,半晌方惘惘地道:“他这样一个人,怎肯落草为寇?大官人莫不是诳我罢?只不瞒大官人说,正是半月之前,我梦见林家哥哥满身鲜血,心度怕是阴阳两隔,放心不下,因此来此望一望。”
      柴进道:“怎肯虚言诳贤弟?”见的湛兮面色不好,心道:“想必这谭三郎是个忠君之士,不大待见绿林人物。我这话说的直了些,反坏了他们交情。”有些不过意,却将些好言语相劝,道:“那梁山上头领名叫王伦,是个落第秀才,却懂文墨礼仪,并非穷凶极恶贼寇,否则林教头是个好汉子,如何肯去?当日与我有些交情,贤弟若要亲眼见时,我愿修一封书去,他那里便有人来接的。”

      湛兮思之半晌,却唯独满脑里都是梦里那光景,林冲望悬崖纵身跃下,粉身碎骨,想到此处,心下甚是难过,寻思道:“哥哥性情谦和,却实是个心高的人,每有雄心壮志,如今竟沦至落草为寇,将来还不知在哪里。他这样处境,必不愿见我,我若见他时,却又该同他说甚么来?罢了,但人还活着便好,我且回去与嫂嫂商议,他们才是夫妻,我管许多则甚!”虽作这般主张打算,那心里却不知为何,闷闷地疼,却似打碎了甚珍奇宝物,痛悔不迭的光景。只得将书交与柴进道:“大官人既有门路,烦将此书与他便好,我再另修一封书,一并……罢了,我便不写了,只将嫂嫂书信寄去便是。”

      湛兮究竟心思烦乱,酒也吃的不畅快,柴进知她心中存恼,草草散了。次日,湛兮便要辞去,柴进苦留,湛兮只道:“唯恐嫂嫂着急,既然他未死,便是好事,却要早些儿告诉。他日定来探望大官人。”柴进只得罢了。

      湛兮离了柴进庄上,却恰见路上关卡,那榜文图上,画着相识模样,湛兮看了一回,心道:“画的忒丑了,我那哥哥岂有这般穷酸气!”走过去时,便悄团了一大团雪,瞅人不见便抛过去,正打在那榜文上,雪水氤开来,将那墨笔写画的,都污成一团。湛兮低头掩口一笑,加了一鞭,策马自去了。

      她这回去时心境,比来时又不同,来时纯是一片关切,回时却添了许多别样心思,又是痛怜,又带怪恼,不知所以。行得八九日,天色渐渐晴霁明亮,湛兮勒着马,立在道口,她这里许久不动,后面人却恼了,嚷道:“你这后生好不晓事,要往东阿便走西路,要到东平便往东走,却拦在路口怎地!”湛兮听了,也不作声,勒马让到一边,那后面客人嘟嘟囔囔地去了,湛兮怔了一回,猛加了一鞭,那马只望西边,一溜跑去,扬起许多灰土。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9章 落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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