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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鸦雀飞来据明堂 ...

  •   那东京灯节直放到正月十九,这日却是二十,湛兮依旧如常早起练武习字,至午牌时分,却有个人上门,道:“李娘子请谭官人小坐奉茶。”湛兮却思忖道:“那李行首不知我是女子,只管来请,一次两次,教她识破行藏,反为不美。”于是便推道:“区区小事,何足花魁娘子挂心。”那人只是苦求,道:“娘子也知贵人事忙,因此并不敢请家去坐,只是私下求会一晤。”因烟花一行,亦有行规,客人首次上门,却有许多巧样规矩,专勾那不知深浅的良家子弟,教他来了一次还想二次。李师师心本诚恳,自不会邀其家去,这一条湛兮却不晓得。因见实在推不去,湛兮便道:“既如此,待我换过了衣服。”

      至樊楼阁儿里,李师师早候在那里,见湛兮推门入来,李师师便起身道个万福,湛兮急忙还礼,李师师便请她坐上首,湛兮推让一番,终是分宾主而坐。
      湛兮见那主座上二八佳人,端然正坐,比前番灯节夜间见时,又是不同,只素衣罗裙,散挽云髻,头上仅以玉簪为饰,连朵花儿没有,淡扫蛾眉,不施脂粉,全无半点风流态,浑似别谷一幽兰。却是她瞧那李行首妆扮时,师师也打量她,心道:“上次夜里瞧不真,现在看来,这谭小官人怕莫只有十二三岁罢!却是好相貌,竟生的比女子还好些,也难怪他眼角高。”因擎着玉盏银杯,樱唇轻启,笑道:“这一杯是奴家先谢过官人赏光肯降。”也不待人劝,仰脖一饮而尽,又斟一杯,道:“第二杯谢那日官人相救之情。”又一饮而尽,再斟一杯,笑道:“这第三杯,却是谢那‘墨琼琚’相赠之谊。三杯既干,奴家意亦为尽,官人是走是留,悉听尊便。”

      湛兮本来进门便打着一张矜持脸孔,心中拿定主意,无论对方如何痴缠,都要一律装聋作哑,此时见这女子豪爽,全然大出意料,倒有些讪讪,将面前一杯酒满饮了,笑道:“我竟是‘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了。却是闻名不如见面,李娘子大有林下风气,真乃咏絮后人也!”
      李师师见对方放开心怀,却也有些喜悦,笑道:“谢家女子才高八斗,奴家不过略识得几个字,却万担不起。”起身与湛兮把盏,却忽然有些心生疑窦:“这谭官人身上,如何有一股淡香?却不似寻常熏香气味。”因离得近,抬眼看时,愈见的粉面朱唇,那耳廓一似白玉雕成一般,却无耳眼。又冬日穿的衣裳多,却无从查看有无喉结。
      李师师忖道:“却无耳眼,想是我疑心错了。”原来大凡人家生下女儿,三岁前必然为其穿耳,唯独湛兮母亲去得早,却无人为她操办这些女孩儿家的细务,湛兮自家也是全然不晓。

      两个略饮几杯,湛兮虽是女孩儿,酒量颇豪,李师师却是自小流落烟花,免不得强作欢颜奉承那等好酒客人,曾吃了几番苦头,却也颇能饮得几杯。湛兮因听了师师这几句,却晓得她虽流落风尘,却不是那等只知风月的浅薄妇人,便随意说些文墨趣事,市井新闻,却是师师伶俐,湛兮俏皮,两个人竟有相见恨晚之感。
      正谈得兴起,外面有人轻敲,低声道:“娘子,时候不早,却要回去了。”李师师十分不舍,却又想起自己初衷来,忍不住隔了桌子,要握住湛兮手,湛兮却是一惊,待要缩回去,却见师师忍着泪道:“可怜奴家活了十六年,阅人众多,并无一个识得我心中所想的,便有些姐妹谈天,也不过是同病相连,并非真个投契。怎料今日却与郎君相识,若说不是天意,也是天弄。奴家自知烟花贱质,原本并不愿郎君与我深交,只想了结上次情面,寻机报答,却怎知一见如故:若狠心不见时,教奴心中好生难过;若贪恋与郎君相见时,风尘却非良善之地,倾了多少好人家子弟,却是不忍也不该如此。惟愿修得来生,那时再做一对琴棋知交,便不碍事了。”她这一番话说得至诚,却教湛兮也跟着难过起来,几乎便要说出自己女儿身份,师师却撒了手,起身福了一福,便自去了。

      湛兮瞧着她走了,半晌不语,却击节叹道:“我只道明珠误堕风尘,却不知莲花出于淤泥,李娘子当真是红拂薛涛一流人物,我若拘于世俗之见时,却不错过了这样一位良朋好友?来日有闲,却必要去探探她,李家姊姊虽然柔弱,却怀侠骨英风,便教她晓得我身份又何妨?”却是定下了与之结交之心。

      再说林冲新婚,他那浑家张氏却是个百伶百俐的人儿,有十分贤惠,家中诸事都打理得齐齐整整。林冲日日早起,打熬气力,张氏也随他起来,安排汤水饭食,更无一些儿抱怨。林冲口内虽不说,心中却是极满意,寻思道:“常言道,表壮不如里壮。果然有个好浑家时,能省却丈夫许多后顾之忧,却不强似千般万般。”

      这时节,东京城内禁军,都归兵马太尉统管,这年却换了个姓高的,却原来是东京城内的一个帮闲,因投了圣意,格外抬举。这高俅本是弄臣出身,哪里晓得甚么兵事,又心胸狭隘,睚眦必报,甫得高位,便来作威作福,旁人心内都自暗骂,只不敢教他得知。

      忽一日,太尉府来了两个差人,道:“太尉唤教头林冲去见。”林冲去时,那高太尉高坐堂上,两边排列差人,皆是衣甲光鲜,趾高气昂,林冲上前声喏了,高太尉眉眼也不抬一下,道:“林教头,本太尉闻得你是禁军中第一个能武的,又是伶俐晓事人物,正要抬举于你。却要好生去做,莫辜负了本太尉一番苦心,否则本太尉饶得你,国家法度也饶不得你。”
      林冲见他面上带些气恼,不敢多言,只诺诺称是,高太尉见他兢兢业业,便说了一个赏字,叫他退下。
      林冲正不知是祸是福,只得回家去,却有那与他自小相识的一个朋友前来相访,这人唤作陆谦,如今在太尉府中做个虞候,却不得志,当下两人吃了几杯,陆谦便贺道:“却是恭喜兄长,得了太尉青眼。”
      林冲道:“却是古怪,我今日去见太尉,却见他面上带了几分气的样子,若说要发作我一场,却又有赏赐下来,正不知何意。”
      陆谦便笑起来,道:“兄长不知,太尉发恼,却是有个缘故在里面。并不干兄长事。”便将前后事体备细说知,原来高俅第一日上任点卯,有个教头王进误了时辰,怕太尉怪责,便私自走了。他这一走,那高太尉脸上十分无颜,急令人捉拿,恨道:“王进这厮,自恃有些本事,便不将上官放在眼里。”
      又因王进是禁军中第一个有本事的教头,虽其人不擅媚上,官位不高,却甚有威望,高俅便寻思,须得一个有武艺的,也与我充些门面,免叫同僚笑话,却有人举荐了林冲,高太尉见了,也自满意,虽不便升他的官,却也抚慰几句,赐些钱财。那先前故意摆出威风架势来,却也是要来个恩威并施,教他不敢放肆。

      林冲听了,道:“原来如此,便是太尉不说,上官有命,我岂敢怠慢。”陆谦笑道:“便是兄长这样极有真才实学,人又勤勉,日后定然飞黄腾达,届时却莫忘了小弟。”两人略谈几句,即便相别。

      林冲是个心实的人,素来人道“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他自小学得这一身本事,怎肯胡乱荒废了?那高俅初提拔他时,却也日日叫他听用,林冲只道上官看承,十分用心,哪知高俅本是个破皮破落户,得了上意的一个弄臣,不合做了个兵马太尉,却哪里懂得兵事?唯独想到:“我既然发迹,不可亏待自己。”因嫌自己房屋太小不华丽,挪了禁军军费去修,又招些土木工匠,算作禁军。其他禁军将官兵士,如有钱的,出几个钱免了苦差,没钱的,尽被他叫来挑土背砖,武艺也不练,点卯也不去,只凭他心意罢了。
      林冲是个耿直的,见高俅将禁军都废弛了,抽空谏得几句,反而惹了高俅老大不快,待要将他贬黜了,却又怕人笑话,于是索性不闻不问,当作没林冲这个人。林冲初始不知,后来晓得,着实无可奈何,后来久了,也只好将心思放在别处,不去理会许多。

      【作者按:高俅让禁军给他当泥瓦匠是史上记载的,这人真TM有才!林冲那句“不遇明主”的牢骚也是水浒中原话。】

      这日湛兮却来寻他,她近些时武艺见涨,要寻人交手,因不敢劳烦周侗,想到林冲情分上算是师兄,人又爽气好说话得紧,于是三日里倒有两日往他家跑,一来二去,这女孩儿身份却也瞒不住了。林冲夫妇两个,只将她作妹子看待,外人面前,却也处处替她遮掩。尤其林娘子心细,怜她一个年幼女孩儿,远离家乡父母,无人看顾,每每替她作些衣服鞋袜,平日里多加照顾,湛兮感激不已。

      湛兮是来得惯熟的,自月洞门进来,见林娘子在廊下做针线,笑道:“阿嫂,连日不见,可念得我紧?”林娘子抬头一看,只见一个翩翩少年踱将进来,一举手投足都是倜傥风流,不由嗔道:“哪里学得油嘴滑舌来?”便挽了她进屋,问道:“又来寻你哥哥练武?上次你哥哥一时失手,我自说得他来,你伤势可好些?”
      湛兮道:“练武的人,岂有不摔摔打打之理?又不是伤筋动骨,不过是皮外伤,一些儿无事。”
      林娘子嗔怪道:“小孩子年幼不知利害,女孩儿家身上岂能随便留疤的?”因屋内无人,便道:“你与我瞧一瞧怎样了,若将好话哄我时,便不许你哥哥与你动手,他多大的人,也甚不知轻重了。”
      湛兮求饶道:“断不敢以假话哄阿嫂,我自小学得道家内养之法,又习武多年,伤势痊愈原比旁人快些,如今早好了。”林娘子却不依,湛兮没奈何,解了衣服看时,见那洁白肌肤上,果然只有一条淡淡红痕。湛兮道:“我有个方子,碾金玉为粉末,洗敷之后,连这痕迹也消灭了,不信下个月阿嫂再看,保证一些儿没有。”
      林娘子低声道:“虽如此,你也省着些儿,谁家女孩儿,身上无日不带出淤青血紫,日后嫁了人,如何看相?”湛兮道:“这是我学艺未精,因此如此,等我三年五载出师了,那时节只有我痛殴别人,他人岂能伤得我?”林娘子不觉微笑,道:“好个争强好胜的小妮子!”执了湛兮双手看时,虽然十指纤秀洁白,虎口却略有薄茧,这事上又挨了林娘子一顿说,湛兮只得唯唯。

      其实,湛兮底子天赋都是绝好的,得周侗为师点拨,又肯吃苦,这一年半载来,竟是突飞猛进,林冲初时尚可从容留手,后来便渐渐不得不使出几分真功夫应对。又因湛兮性烈,出手便是一往无前不惧生死的势头,若真个斗起来,当真凶险,难以从容解拆,林冲为此,却也头疼不已。

      林娘子道:“你哥哥在后面院子里坐地,你自去寻他,我去安排些下饭。”湛兮笑道:“可有阿嫂自酿的美酒吗?”林娘子拧了她一记,笑道:“没有,若有时,与你带些回去。”

      湛兮自往后面去,见林冲在凉亭里坐地,笑道:“兄长好自在。”林冲起身道:“原来是贤弟。”两人相对坐下,林冲尚为上次失手之事抱歉,湛兮道:“刀枪无眼,有些伤损不足为怪,小弟反而要感谢兄长肯尽心。若兄长不用真功夫,只顾敷衍时,我如何能有长进?”
      林冲想起那日两人在郊野处,马上交手情景,不由得摇手道:“罢,罢!以后再有这样事,莫来找我!我须不是你仇人,却来做出个生死相搏的模样,若一个不慎伤了你时,教我怎生与周师父交代?便是你嫂子那边,也须饶我不得。”

      湛兮挑眉道:“不生死相搏,处处都放自己一马,如何能有长进?哥哥不要把我当那禁军子弟,只要官家面前舞得刀枪好看时,便算过关。依我说,除非是疆场真刀实枪地拼杀过来,兵才叫做精锐,将方能称悍勇,否则不过土鸡瓦狗尔。似我上次在酒楼,几个军卒无端闹事,被我一棒打翻了三个,扎挣不起,似这等货色,不但不会打人,连挨打都不会,却不可笑?”
      她此言出于无意,却说中林冲心病,当下叹了一口气,道:“却是大丈夫屈沉人下,不知几时方得出头。”
      湛兮见他神色甚为落索,有些过意不去,道:“大宋历来重文轻武,那高俅不过是个泼皮出身,晓得什么兵事,却把国家重器与他作儿戏玩耍,宝刀暗沉,真真委屈了兄长。”
      林冲只把头来摇,道:“只如此便了,只盼日后能有所变。”
      湛兮道:“依我看,这大宋上下连根子也烂了。所谓是上有所好,下必效之,皇帝自家不省事,便怪不得上上下下都是奸臣。似那花石纲,却害了江南多少百姓家破人亡。前些时我在酒楼,便听得两个自江南回来的制使谈天,皇帝差人下一趟江南,害了多少平人,却只肥了这些猪狗,偏还恬不知耻,自以为得意美差,说甚么去了一趟,连小妾也多娶了三房。我当时只恨不得一拳一个,教这些国之蠹虫统统了账!”她年轻气盛,又兼性烈,说顺了口只顾将这些时在京师许多不平见闻讲来,兼又有许多叛逆之言,唬的林冲急忙掩住她口,跌足道:“妹子,这些大逆不道的话怎说得!教人听去了,诛九族是轻的呢!”
      湛兮虽不以为然,却也住了口,道:“只与兄长说说,我晓得事的,明面上断不会惹麻烦。”林冲究竟不放心,又叮嘱了她许久,湛兮原本一团高兴来,都被他扫的一干二净,只恨不得赶紧走了罢!待得林娘子同女使锦儿厨下做了酒菜过来,三人共坐吃饭,至天晚了,湛兮方告辞回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鸦雀飞来据明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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