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青》宛若如人

7、肆

　　一晃眼便在窑厂这里呆了十日，偶尔无聊了就随父亲和二哥去窑厂玩玩。其实也说不上玩，就是看着烧窑工人们来来去去地走，看着父亲和同叔教二哥验着每一尊瓷器，没事儿就踢踢石子、扒扒泥巴。

　　来了这么久，却只是看到了些寻常颜色、样式的瓷，一直未见父亲烧出那种天青色的来。同叔与父亲说起，父亲也一副不急不忙的模样，只是招手，说：“我自有分寸。”

　　二哥总是十分的忙碌，早起晨读后就得跟随父亲上窑厂，有时忙起来连午饭都顾不上，回来后又多少要抽出些时间来陪我玩耍，等到我困倦了才回去温书。有时遇上窑厂不忙，二哥下午就带我上街，吃好吃的或是买一些有趣的玩意儿。期间有一次还带我去了无情的宅邸小坐，连无情都说二哥脸色不好，本打算让垣龙为他把把脉的，却被二哥婉言回绝了。二哥身体不像大哥那般孱弱，从小就很少生病，很烦郎中那么磨磨唧唧地切脉，能免得都免。我还笑着说二哥比我怕见郎中。

　　然而这次二哥是真病了，这日天没来由的炎热，虽在孟春却好似到了三伏天。窑厂里头本就较外边热，中午太阳更毒辣了些，晒得人头昏脑胀。二哥本正蹲在地上检查刚出窑的新瓷，许是起身过猛，一头就栽倒在地上，还打翻了几件身边的瓷器。二哥的晕倒吓到了一干人，七手八脚的都围了过来。二哥的袖子被划破了，渗出殷殷的血来。也许是窑厂的烟气重，那血色不鲜红，倒有几分黑绛色。

　　父亲唤了一声二哥，可二哥没有回应，大约已经昏死过去。父亲一见二哥手臂上的血，连忙按住他的伤口，命人抬二哥出去。同叔本是要亲自去请郎中的，却被父亲喊住了，父亲说：“仲卿……仲卿这些日子大约是累坏了，休息休息几日就好。”

　　同叔很关心二哥，自然是觉得请郎中来看看才好，不怕一万只怕万一。却不想父亲厉声喝止，面露愠色，顿了顿才说：“同叔，今日就这样，我先带仲卿、青娘回去，余下的你多费心。”
　　同叔瞧了一眼二哥，恭恭敬敬地应了一声“是”，然后亲自去牵马车。

　　回了别院，父亲命徐妈妈快去熬清热解暑的绿豆汤。徐妈妈说还未到暑夏，新鲜的绿豆还未出来，宅中备的都是陈豆云云……却未说完就惹得父亲发了脾气。徐妈妈也吓了一跳，明白是出了大事，父亲心情不好，便受命下去煮绿豆汤了。

　　命人将二哥小心抬去了他的屋子，父亲就叫住了本想同去的我，要我随他去书房。待进了书房，父亲就关上了门，一回身就呵斥道：“跪下！”

　　我吓得整个人都怔住了。从小到大，父亲对我连重话都没说一句，万事都依我，溺爱得连娘亲都说我快无法无天了，父亲笑称“不够”。而今我不知道怎么就惹恼了他，竟还要罚我！

　　“孽子，跪下！”父亲整个脸都气红了，呵斥如雷，身子也在发抖。

　　我连忙跪了下来，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磕头俯在地上，才小心翼翼地问：“女儿不知哪里惹恼了父亲。”

　　父亲呼了一口气，坐下，问：“我命人每日送去的药汤，你有按时喝？”

　　“女儿……女儿有按时喝下。”我的声音里都快带了哭腔。

　　“你喝，你都喝到你哥哥肚子里了！”

　　父亲的声音震得我浑身一凛，我眼泪就簌簌落下。我越想越糊涂，越想越委屈，索性直起生气，放开了哭：“父亲也知青娘怕苦，还要青娘喝那么苦的药汁。青娘知道父亲是为青娘好，可青娘喝不下，就是喝不下嘛！”抽噎了两声，我继续说，“可二哥要青娘乖乖听话，不能惹父亲心烦。所以，所以二哥喝一半，青娘就乖乖地听话，喝一半……”说道这里，我彻底嚎啕起来，一边哭一边嚷：“明明有喝的，不惹父亲生气心烦，青娘明明乖乖地听话喝了的，呜——”

　　父亲放任我哭号了一阵，见我不止，便拍桌槌案，我这才抽噎着不再哭闹。

　　我是后来才知道的，父亲命人端给我的汤药并非有什么清肺之效，而是毒汁。那药汁在蔚家祖上唤作“青茶”，是几味稀有草药配以断魂草、情花、相思子等几味相生又相克的毒物一并熬制的。它遇阳则相生，毒发迅而猛；遇阴则毒发缓而迟，若是及时清毒则无大虞，但若是持久地接触也会慢慢中毒。青茶喂了的十二日的蔚家女儿的毒血恰是烧出天青色的蔚家青瓷的关键：到了十二日，她们的血色便会渐渐变为青色，和了水化开就与花青调开了的颜色倒有相似，加了它烧出来的瓷便为天青色，与雨过天晴后的天空一般蔚蓝而澄澈。——这一直是蔚家当家人与那个被挑选出来做青茶血容器的蔚家长女的秘密。

　　南宋之后，汝窑烧制的工艺失传，连窑口都找不到了。昌德城里早有传言说蔚家祖宗曾在汝窑做过烧瓷的小工，定然知晓烧制汝窑瓷的办法，这也是为何他们都认为青瓷即汝窑瓷的缘故。但蔚家族人都知道，蔚家青瓷绝非汝窑瓷。也许蔚家祖宗一直想寻出烧出天青色瓷器的秘密，后来竟不知从哪里得到了青茶的方子，按了方子上教的法子做却真的烧出了那种与汝窑瓷神似的青瓷来——蔚家族人并不知道青茶，却知道祖上是偶然得到了烧制秘密的，同样知道蔚家祖宗烧出第一批青瓷时就一眼便看出那不汝窑瓷，却还是靠这瓷发了家。

　　再往上说些，青州蔚家与汝州倒不是不无联系，有坊间传闻说蔚家本不姓“蔚”，祖上本是汝州的大户，世代从商。然后自古轻商贾，蔚家祖上便有了捐银买官的人，后来出了个官窑监制。再后来出了大事，蔚家惨遭灭门，却有忠仆救了幼主，隐姓埋名……传闻也罢，秘辛也罢，蔚家的当家人不开口就辨不出真假。所以，这段蔚家族史的真相最后是父亲亲口告诉我的，却也成了我心上的一道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