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青》宛若如人

8、肆

　　父亲去厨房前要我在中庭跪着，说二哥凶险，是死是活只能求菩萨保佑了。我跪在月下，一直哭，一直哭，哭到最后连眼睛都睁不开了。徐妈妈来寻我时，我已经如同抽干了精魂一般。

　　“二哥……徐妈妈，二哥他……”我扑在徐妈妈怀中干嚎，却急得说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二少爷……还没醒。”徐妈妈轻拍我的后背，又忙说，“小姐不要心急，老爷亲自熬了汤药给二少爷服下了。二少爷吉人自有天相，只是累着了，不会有大碍的。”

　　徐妈妈刚抱我回小舍，就听油烟告诉银朱，二哥醒了却在吐黑血。我挣脱了徐妈妈，往二哥那儿跑。腿早已跪得麻木，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过去的。父亲守着二哥，我不停地说“青娘知道错了，青娘知道错了”，只求求父亲能让松烟去请郎中。然而，父亲只是凝望着又昏死过去的二哥，对我却无动于衷。

　　“生死有命。”父亲握住二哥的手，呢喃自语，“蔚家不能这样败了。仲卿，算为父对不住你……”

　　我痴望着父亲许久，又望了一眼二哥，知道父亲是下了决绝之心了。

　　我跪着后退了一尺，对着二哥磕了一个头：“是青娘害了二哥。”

　　我站了起来，视线从二哥游移到父亲悲戚的脸上，然后转身向门外奔去……

　　身后是家仆们“小姐”、“三小姐”的叫喊，可我听不到。我只是觉得有一个声音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它说：“二哥要死了，二哥就要死了！”

　　我捂着耳朵尖叫。空旷的街道，我的声音传了很远很远，仿佛一种召唤，又像无望的回应。我站在街口，听到远处传来的更夫打更的锣声，一下一下，犹如小锤敲在我的心口。银朱曾经告诉我，那其实是黑白无常鸣锣开道的声音，是来索魂的。那今夜，他们要索谁的魂！

　　我夜奔在无人的街上，这夜路漫长，仿佛是无尽的。那感觉就像从悬崖跳下，下坠、下坠，却看不到那尽头的深渊，只是迷雾中一直在下落。难受得快要疯掉！

　　当我看到那朱红的大门时，才仿佛觉得坠落着了地一般。我笑，却哭着。已经没有气力了，我伏倒在石阶上，匍匐着，拼命地拍着门——就好像，它就是二哥的生命之门。

　　“开门，开门！无情哥哥，求求你，开门，求求你，求你开门，救救二哥，无情哥哥……”
　　很多年后，我还会梦见这个晚上。往事如昨，仿佛我还是那个伏在无情腿上嚎啕大哭的小丫的，仿佛他还是那个轻轻抚摸我的无情哥哥。

　　因为无情，二哥保住了一条命。然后终究是迟了，如果当初二哥让垣龙把了脉，也许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一切。一切都会不一样。

　　无情带着我回到蔚家别院，垣龙立即为二哥切脉。父亲见我带人来，一脸愠色，扬手作势要打我，好在被无情拦下了。父亲转身推搡垣龙，要他们全部滚出二哥的房间。

　　我跪在父亲面前，抱住他的大腿，苦求：“父亲，青娘错了，青娘真的知道错了。求父亲让无情哥哥救二哥吧！”

　　“晚辈唐潾，与仲卿是故识，对毒术略知一二。还望伯父首允，许晚辈为仲卿解毒。”

　　“此毒有方无解。”父亲冷脸做请，“公子请回吧。”

　　“晚辈是蜀地唐家堡人士，祖上以用毒立足江湖，世上鲜有唐门解不了的毒。伯父不妨让晚辈试上一试。”无情不卑不亢，却也丝毫不肯让步。

　　“难道父亲就要这样看着二哥痛苦，看着二哥……”我不忍说下去，“只要二哥能好起来，青娘愿意受父亲家法处置。”

　　父亲终究不忍，望了一眼二哥，迈步出了房间，留下一句“你且试上一试”。

　　“巳龙，先扶三小姐起来。”

　　一个青衣少年便应声将我扶起。

　　无情要我先回自己房间休息，他说他一定会尽全力救二哥的。我死活不愿意，拉着他的胳膊不放手，无情只得将我抱起来放在自己的腿上。我的手攒着他的袖，一直没有松开。

　　一个金衣男子见状，要搬来圆凳给我坐。无风见我不肯放手，便摆手制止了那个人。

　　金衣男子很担心无情的废腿。

　　无情另一只手覆在我的拳头上，拍了拍，对那人说：“无妨，金龙。”

　　垣龙剑眉紧锁，告诉无情：“蔚公子的毒甚是蹊跷。”

　　无情脸色一凛，让金龙抱起了我，划着雕花木轮椅靠近二哥。他检查了二哥的瞳仁、口舌，又为二哥把脉、看掌，脸色愈发肃然。

　　我见无情久久不语，便紧张起来，问道：“无情哥哥，二哥他，他会不会……”

　　无情宽慰一笑，告诉我二哥不会有事。于是命天龙、苦龙随松烟、油烟去烧热水来，准备浴桶蒸毒。又让金龙送我出去。

　　见我依旧不肯离开，无情便说：“乖乖回去，睡一觉，明早就能见到你二哥。”

　　我这才点头答应离开，却还是依依不舍。我怕，怕无情只是在哄小孩子，怕明朝就再也见不到二哥。

　　我回房时已到了下半夜，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后来是银朱拿了安息香进来，不知是到了什么时辰才入了睡。

　　我是从噩梦中惊醒的，醒来才知出了一身冷汗，却也顾不得洗澡。我怕，梦会变成现实。于是忙唤了银朱来问二哥的情况。

　　银朱还未开口，就听到二哥的声音：“我没事。”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倚在内室门框旁的二哥，讷讷唤了一声：“银朱，过来。”

　　待到银朱靠近，我伸手将她一掐，听到她的尖叫，我才笑了。高兴地蹦下床，也顾不得穿鞋袜，我就这么赤脚跑过去，抱住了二哥。

　　“我还以为，还以为……”

　　我扯过二哥的手，准备如同小时候闹脾气那样咬他一口，这次却狠不下心。我撸起袖子，将自己白藕似的胳膊递到他面前，咬着牙，隐忍地说：“二哥，你咬吧！”

　　二哥蹲下身子，扶着我的手臂，好像真的要咬下来。我忙闭眼，害怕地偏过了头去。却久久没有感觉到疼痛，就听着二哥爽朗的笑了。

　　“小姐这次可真了不得了！”连银朱都来取笑我。

　　我嘟起嘴，气鼓鼓地转身，却被二哥抓住了，被他抱了起来。

　　二哥说：“走，去一品轩。”

　　我这一辈子，不是没有被人爱过，却再也没有一个人，像二哥那样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