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壹 ...
-
转眼便到颐和二十四年，我七岁那年。
大哥已订了青州大茶商裴老板独生女儿裴素容的亲。而二哥也将弱冠，说起来，二哥的字还是我挑的，叫作“仲卿”。
这七年来，风调雨顺，蔚家一家生活和顺，只是父亲再也未曾烧出天青色的御供青瓷来。
那日花朝节，我随娘亲出游，去山上迦兰寺拜佛。正是百花争艳的季节，一路花开，美不胜收。我欢喜地不得了，撩了马车帘子看去，一会儿要娘亲看那儿的红花如火，一会儿又要娘亲看这儿的素蕊胜雪，娘亲只在一旁但笑不语。徐妈妈不如娘亲纵容，总是“哎呀呀”的叫，一副不能坏了规矩的顽固模样，她恰行在马车外我的帘下，每见了我撩帘子就扬着手帕要我放下帘子，说不能教杂人瞧见了我的模样去。我就是不听，冲她吐吐舌头，继续看我的花儿。
因有家丁开路，马车行一路通畅，我常见到上山求佛请愿的人立到一旁让我家马车先行，也见着有人窃窃私语问是谁家有如此排场。
后来又见了群下山的姑子，我记得还曾与其中一个素面的对了一眼，我是瞧见了她，但不知道她是否真瞧见了我。我记得她那双静默的眼，我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睛，一点情绪都没有，只是一瞬不瞬地看着，仿佛将一切都看透了。那时我还小，既觉得那眼神瘆人却又忍不住地好奇，不免多瞧了她一会儿。
拜完佛祖，主持给了我开光的香囊，娘亲亲自为我系在腰间裙带上。尔后，主持身边的小沙弥引了我们到预备的厢房吃素斋。
路上无聊，我东看看、西瞧瞧，忽然又想起了那姑子，就缠着娘亲问：“这山上有尼姑庵么？”
小沙弥告诉我，迦兰寺旁不远处有一个简陋的小尼姑庵，唤做“清心庵”，是前些年一群外来的尼姑筑的，许多人不知也就很少有香客去。
用过素斋，娘亲照例是要听主持师傅讲经的，我便寻了个机会偷偷溜了出去。
我自迦兰寺的后门出去，便瞧见了一条浅溪，正如那小沙弥说的，有一条石径穿溪，我就踏了那石径过去，又穿过一片松柏树林便见到了庵房，果真简陋得很。我本想从清心庵后院的小门进去的，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这样偷偷摸摸的才有意思，哪里一进去就撞见了来人。一个姑子恰从房中出来，我俩儿同时掩门，一转身便望见了彼此。我咬着嘴唇，正打算再从小门溜出去呢，却听她试探地换了一声“青娘”。我便如下了定身咒般得走不动而来，小心翼翼地转身，问她怎么知道我的乳名。那姑子笑了，却不答我，招手要我过去。我走近了才发现她帽下是有青丝的。她领我入房，又端了些素点心给我。我想她出家人慈悲为怀定不会害了我这个小丫头，也就放下心去吃她的点心。
“师傅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又问。
她笑起来极美，虽不着华服，却容姿丝毫不亚于娘亲，甚至她比娘亲年轻许多。这么漂亮的人，出家为尼，日日青灯古佛，还得念诵那乏味透顶的经文，实在可惜可惜！她浅笑着，回我：“菩萨告诉我的。”
我反问：“那菩萨为甚不告诉我你是谁？”
“你若随我皈依菩萨，菩萨自会告诉你的。”
我撇了撇嘴以表示不同意。又指着她的鬓角，问她：“你缘何带发修行？”
她的笑容一凝，不自觉抚了抚鬓角，又将散出的碎发敛入了帽里，方答：“尘思未了。”她倒诚实。不过与我这一个七龄童，倒也无需隐瞒什么的。
“你尘思未尽，菩萨收你？”
“我不已在菩萨门下了么？”
我本是想说她这尼姑当得不合格，菩萨不会告诉她我是谁的，她定是在诳我。小孩子便就是这样，一根筋儿，我偏要明白了她如何知晓我的，莫不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奈何她这样回复我，倒叫我一个小丫头不知道如何再接，早知道先前该偶尔随娘亲听听迦兰寺的主持师傅讲经的。
我撅了嘴巴置气，她也不理会，只是打量了我一会儿。尔后她寻来油纸，为我将盘中的素点心打包，说时日不早，要送我走。
刚出了屋子就又见到一群姑子，正是上山时我瞧见的那一群。为首的就是那与我对眼的，她问我身前的人：“忘尘，她如何在这儿？”
原来她法号“忘尘”，因是尘思未了所以要忘吧？我又往她身后躲了躲，探出头来望那对面的冷面姑子。
忘尘师傅唤了那人一声“师傅”，告知她我是偷溜入庵中的，正要送我出去。那大师傅的一双眼便盯着我半晌，忽然道：“缘何不留下？”
我胆子一壮，竟说：“菩萨不要我！”
那人身后的小尼姑都笑了，却见她眼角余风一扫，个个噤了声。尼姑是菩萨门下，不该个个菩萨面么，这人真好生可怕！
忘尘师傅忙说：“师傅，我领她去吧！不然一会儿她娘亲该急了。”
那人不说话，忘尘师傅权当她默肯，便牵了我的手带我离开。那人似乎是没说话，却又似乎是说了什么，我只觉得走过她身旁时，看到她嘴唇在动，而忘尘师傅握我的手骤然一紧。
忘尘师傅抱着我踏石板过溪，将我放下后让我去找我娘亲。她将油纸包递给我时，问我家人可好，我点头，她便轻声说：“去吧。”
这事儿本该是这样过去。哪知到了下山的时候，我家马车叫人拦了，撩帘一看，正是清心庵的那个冷面姑子。她冲着马车内的娘亲说：“夫人慈悲为怀，贫尼清心庵知未，来向夫人化缘。”
娘亲便让徐妈妈捐了一袋银两给她，她却不收，只说：“钱财身外求不得。”
娘亲又让徐妈妈将餐盒里的素斋化给她，她仍旧不收，只说：“粮食田中自给来。”
娘亲便牵着我下了车，恭恭敬敬地问她：“不知师傅要化何物？”
那知未师傅似乎一笑，手指我说：“贫尼要化了小姐去。”
众人一惊，娘亲忙将我拦至身后，道：“但凡妾身能给的，师傅要什么都可以，唯独我这女儿不成。孩儿是娘亲身上肉，怎舍得化给他人去？”
“舍得舍得，”那知未师傅摇了摇头，也不纠缠，只说，“夫人今日若是舍不得，来日便是不得不舍。”说罢，转身便去。
娘亲瞧了我一眼，叫道：“师傅——”
那知未师傅不回身，只听见她声音幽幽飘来：“小姐命太好……”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