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过天青》宛若如人

1、壹

　　那是熙和十七年的初夏，一连绵绵阴雨数日，到了廿五，终于放了晴。当第一缕阳光射出云隙时，青州昌德县的蔚家深宅中便放出一声响亮的啼哭。

　　接生嬷嬷用红布朱锦将新生的孩子包好，送到蔚家主母的面前，乐呵呵地赞道：“千金这一声响亮，将来必定不同凡响。”

　　“娘亲——”这产房的大门应声破开，一个身量见足的少年风风火火地往内帷，可吓坏了屋里屋外的丫头、妈妈们。

　　“哎呀呀，”徐妈妈连着几个姑娘忙擎住这闯入者，立即又涌上一群来将他团团围住，“二少爷，可不能，可不能！”

　　“欸，你们快放开，我要去见娘亲！是弟弟还是妹妹？”这急得脸都红了，嚷嚷个不消停的少年便是蔚家二少爷蔚天昊，与那屋中新诞的女婴为一母所出，换言之，他是蔚家的嫡子。

　　“不可不可，这产房不干净，二少爷快快出去吧！”徐妈妈额上都沁汗水出来，这擎着蔚天昊胳臂的手上更是要兀出青筋，“小小姐冲着了你可是不吉利啊！”

　　“小小姐？”瞧那蔚天昊的眼睛，都要放出光来，他连呼了三声“好”，一副妥协央求的模样，要徐妈妈将自家幺妹抱出来让他瞧瞧，还撒娇似的说，“徐妈妈，你一向疼我，求你了，抱出来教我看看，就一眼，一眼！——要不，我可冲进去了，你们一群丫头婆子的，哪里拦得住我？”

　　这屋里的蔚家主母可都听见了，忍俊不禁。她抿嘴一笑，深知自家孩儿的生性如此，若不教他遂了心意，指不定还要纠缠到几时。于是便遣了接生嬷嬷将小女儿抱出内室，让一直嚷着要妹妹的儿子看个够。

　　蔚天昊见一个老妈子抱着一个明红襁褓出来，知道那便是幺妹了，心中一乐，面上却端出来少爷的架子，佯喝一声：“还不退下？”

　　丫头、妈妈们见状，纷纷散去。徐妈妈用袖口拭了拭额上的汗，又吁了一口气，才从接生嬷嬷手中接过小姐，又遣了一个机灵的大丫头送嬷嬷去领银两和赏钱……蔚天昊早已迫不及待，哪里等得徐妈妈不紧不慢地一一安排事项，三下五除二便从徐妈妈手中夺了襁褓来，吓得徐妈妈“哎呀呀”直叫唤。蔚天昊这一夺，事儿可大了，方哭了消停的婴孩“哇”的一声又大哭起来，声音震得蔚天昊一愣，险些要丢了自家妹妹去，好在他自己反应开，立马又回过神来，便装得有模有样地哄起孩子来。他哄得开心，可教一遭妈妈姑娘们提心吊胆，一双双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抖动的手臂，生怕他抖着抖着就将襁褓抖掉了去。

　　襁褓里的孩子倒是乖巧得紧，不过一会儿便止了哭声，还一双滴溜溜的小眼珠子瞅着乐的合不拢嘴的哥哥，嫣然一笑。她这噙着泪的笑可结结实实地迷住了自家哥哥，蔚天昊嘴巴张了半晌硬是没合上。

　　——这便是我的出生，我出生后与二哥的第一次相见。

　　这日细节早教旁人忘了去，人们大约记得的只有这日蔚家的双喜临门，却无人会记得徐妈妈的一句话。可是，是否真应了徐妈妈那句话，就是这乱了规矩的初见才种下了因、结了来日的果？

　　蔚家的另一喜事是蔚家的窑。我出生的时候，蔚的当家人我的父亲正在蔚家窑上监工一批新窑，同去的还是我的异母大哥蔚天昃和那未曾谋面的华年姑姑。

　　据说，那些日子连绵阴雨，父亲一直担心窑里的新瓷要毁了，终日烦心地守着窑，到了家丁传话说我的降生，父亲的眉头才稍稍舒展了些。那可是一批京城里要的瓷，父亲不敢怠慢，若是坏了事，蔚家一家子的人性命恐不能保全。青州蔚家虽是民窑，然而蔚家窑青瓷成色极似前朝汝窑，甚至“蔚家青瓷既是汝瓷”的传言也不曾断绝，蔚家自开国以来便一直为皇宫进窑，时间是每年初夏时节。

　　自古女子不当家，而蔚家不同，蔚家的御供青瓷一直以来都是长女往京城送的。父亲只有一个妹妹，即使年华姑姑，十五岁开始便替了姑奶奶去送御瓷。

　　好在那批窑是烧好了，恰是父亲得知我出生的时候，正好青瓷出窑。一批新瓷让工人不断从窑中搬出，父亲自看到第一口瓷时便目不转睛地盯着窑口期望下一尊瓷，一批新瓷搬完，父亲半晌没有说话，后来却大笑了起来，对一旁的华年姑姑吟起前朝诗句：“ 雨过天晴云破处，这般颜色做将来！”

　　——这便是我名字的由来。我乳名唤作“青娘”，父亲说，等到了十五岁及笄时就取名“天青”。

　　我出生第三日，父亲回蔚家大宅，而华年姑姑一如往年去往京城送窑。去往京城路途遥远，华年姑姑赶不上我的满月宴，便取了自幼戴着的一枚玉佛交由父亲，算是我的满月礼。那玉佛自我满月以后便一直戴着，戴着它就仿佛华年姑姑一直都在。哪知我百日时，有丧报传来，华年姑姑突染重疾，客死归途。宅子里见过华年姑姑的人都说我长得极像她，可我从未见过她，除了祖庙中她的牌匾，家里连一幅她的画像也没有。父亲从不许人提起华年姑姑，我尚不谙事时常偷偷地问娘亲华年姑姑的事，因着一枚玉佛，我总觉得自己与那未曾谋面的姑姑是十分的亲近，娘亲却总不愿多提，只告诉我华年姑姑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

　　我曾听过昌德城里的人传说华年姑姑是赶尸人带回蔚家的，可蔚家宅子里的人坚持她是父亲亲自接回来的。祖父一辈子息单薄，多早夭，留下的只有父亲与华年姑姑二人。父亲与姑姑虽不是一母所出，却情深无比。华年姑姑是嫡祖母的独女，自幼受宠，而华年姑姑最爱粘着父亲，所以嫡主母待父亲亲厚一如己出，父亲后来就由嫡主母抚养。祖父母相继病逝后，父亲、姑姑二人相依为命，一同撑起百年蔚家。

　　传闻还说华年姑姑临终前曾留书与父亲，父亲看后三日不曾言语，然后下令将华年姑姑的生前物品付之一炬，独留下二物：一者是我颈上所配的玉佛，一者据说是父亲书房中不许旁人触碰的华年姑姑生前最喜爱的瑶瑟。从此，华年姑姑便成了蔚家的忌讳。

　　华年姑姑去后，本该由蔚家嫡长女的我去送窑，然而彼时我未及周岁，怎么可能担此重任。然父亲说蔚家规矩不可破，竟因此通过官窑监制张大人上书给皇上，以华年姑姑丧讯、蔚家规矩、无人送御窑为由请求皇上免去蔚家进蔚家青瓷之责。宅中上下那时都以为蔚家会因父亲的固执而不保，大劫将至，未知皇上竟应允父亲请求，并命人送来丰厚赏赐慰问亡者。一年之后，华年姑姑周祭之日，官衙又送来皇上御赐的“天下第一瓷”的牌匾。蔚家虽失了皇差，却藉由这御赐牌匾，生意倒是愈发兴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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