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惑焚心》充璃

7、第七章 活着是伪装的目的

　　不知道用了多久，我终于走到屋里，璇儿把门窗关上，扶着我躺到床上，然后给我端来热热的茶水饮下。
　　我说不出话来，任由璇儿用被子紧紧裹住我。裹得我晕乎乎的呼吸不畅，然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可是没睡多久，也许，也许就是打在旭清身上十来下的时间，我忽然一下子有了力气，掀开被子，从床上冲到窗户边，打开窗户隔着窗棂看着他。

　　那时候旭清的表情，时常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想到过他的痛，他的忍耐，他的恨，他的无助和叹息。
　　可是我没有想到，他是笑着的。
　　他竟然，是笑着的。

　　我仿佛一个醉酒的人瘫软在窗前，全靠着璇儿撑着我才没有倒下去。

　　我想起来幼年在花芷国宫中的大火里，哥哥在大火里找到我的时候，在我被宫里的人欺负的时候，在我曾经挨打挨饿的时候，我也是笑着的，因为我不想，让那些欺负伤害我的人，得到他们想要的效果。
　　那个夏虫已经在沉默中死去的秋夜，我和旭清，在美好纯净的月华之下对望，他身上落着无情的棍棒，我心上压着沉重的枷锁，可我们，在此刻，是平等的。

　　那日旭清被责罚后，便被关在柴房内，因为他经常来这里给我治病，玉琮府上也没有过问他为何许久未归。
　　而我为了避嫌，只能让璇儿找了妥当的人去照顾他。
　　我一直在等待，我那尊敬的父亲大人对此作何态度，父亲近日十分忙碌，连找我下棋的时间都少了许多，可我却从未这样盼望过父亲的召唤。
　　这样一直等到十日后他终于喊我去归乐园下棋。

　　我下棋的技术一直没有提高，父亲也不再说我，只是时常与我说古论今，我便斟酌着说出一些附和他的话来应付，倒也没让他起多少疑心。
　　父亲看着我故作委屈的神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的珑儿好像不开心。”
　　我配合地鼓着嘴，“不是好像，我就是不开心。”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惹得我的宝贝女儿这么不开心？”

　　我挑起眼瞪他一眼，“父亲大人明知故问。”
　　父亲大人小胡子翘了翘，“旭清的伤怎么样了？”
　　“他是好多了，只是那时哥哥好凶，吓得珑至今都睡不安稳。”我扯着袖子，眼泪汪汪的，“珑实在是不明白，哥哥何至于此？”

　　父亲大人摸着胡子，眼里泛着精明的光，“父亲对你一向没有事情隐瞒着，你叔父一直以来的野心，想必你也清楚。只是他的权力一直被我控制，他一直没有机会。”
　　这是老头子第一次跟我正面摊开了谈这些，我想了想，“父亲如今给了他机会，父亲把亲兵的统领权给了他。”

　　“珑说的对，我是给了他机会，让他以为自己势力做大，就可以扳倒我。”父亲捏起一颗棋子握在掌心，“而我，需要了解他的一切动向和计划。做好万全的准备。”
　　我迅速在脑海中消化着父亲的话，“莫非，近日叔父有了异动？”

　　“不错，他借着你和嫦娥婚事给四方玺族贵族发请柬的机会，向各地派出密使。被派出送请柬的一共30人，可是只有11人如期回来。这剩下来的人去了哪里，做了什么，至今无法摸清。”
　　“想必父亲已经有了应对之策了吧？”我盯着对面的老狐狸。
　　“哈哈，珑儿对父亲很有信心啊。”老狐狸笑得十分畅快，“不错，玉琮那厮被我收了边疆的兵权，只有亲兵统领之权在手必定不会稳操胜券，所以他应该是要动用在民间培植的各地势力。”

　　“那么，”我低头观看错综复杂的棋盘，“父亲的应对之策一定是某项绝对不能外传的密令，所以与玉琮府上有关的人和事，父亲都要暗地控制起来。”
　　而旭清，正是父亲放在玉琮身边的人，想必玉琮的各项异动，都是由旭清禀告的。那么留下旭清，甚至在玉琮败北之后除掉旭清，都是有必要的。
　　旭清，在这场玺族统领权的争斗中，你究竟为了什么，才扮演了这样一个危险的角色。

　　从归乐园回来，我便带着父亲给我的伤药去探望旭清。
　　让璇儿留下门口，我自己推门进去，还好柴房虽然环境恶劣，好歹给了旭清一张床铺。
　　旭清背对着我，侧躺在那里，听到声响，有些嘶哑的声音轻柔道，“麻烦了，我现在不饿，请帮我放在门边吧。”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旭清等了一会，艰难地翻了个身，见到是我，便愣了愣。
　　我自然也愣了愣，恨不得讲个冷笑话来缓和一下有些凝滞的气氛。

　　愣了半天，倒是旭清先半撑着身子开了口，“这里这样污秽，小姐不该来。”
　　旭清总是这样温和如春风的，虽然温柔，却没有半分女气。即便是这样半躺着，仍然是那样引人亲近的淡雅。
　　我走上前，放下伤药，看着他的茶色的清澈眼眸，“可我已经来了。”

　　旭清有些局促地低下头，“小姐仁心。”
　　“仁心的是你，旭清。”我坐在床边，伸出手，慢慢伸向他的脸颊。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胡茬，在这样的环境里，他仍然显得那么干净，微凉的皮肤一如他的指尖，总是能一丝一丝沁进我的心里。

　　伸出另一只手拉住他微微躲闪的肩膀，我把头轻轻靠在上面，在他微红的耳边呢喃，“旭清，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以为看到了一面明亮的镜子。我一直这样想着，旭清，我们是一样的人。”
　　他的肩膀瘦削坚硬，我好不容易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所以，我在你的面前，从来不曾伪装自己。我想让你看清我，看到一个真正的我，我也想看到你，一个清晰的你，一个被你层层锁起来的你，一个被困住的你。旭清，我想尽我所能，救你出来。”

　　我轻轻说着，旭清的身体微微有些颤动。我抱住他有些伤后有些虚弱的身体，小心地按他躺下。
　　我轻轻将他的手放入我的掌心，看着那些细致的纹理，“旭清，父亲答应了你什么，才能让你心甘情愿为他牺牲？”

　　旭清的手猛地一震，想要从我的手中抽出，我紧紧拉住他，抬头看向他的眼睛。
　　他第一次没有笑意地回望我，静静的，仿佛我们之间有山泉悄悄淌过。

　　终于，他别过头，轻柔的语调似在叹息，“旭清命如草芥，只是，想找到自幼失散的姐姐。”
　　原来在这世上，你还是有牵绊的吗？那就好，不然你总是像一缕风，悠然而来，也随时会悠然而去。
　　我握紧他微颤的手，“我会帮你。”
　　我会帮你，留住性命和姐姐重逢。

　　回到自己的院落，干脆亲自动手把剑兰采摘下来，再一点点包好。
　　璇儿看着我忙得满头大汗，心疼地唤我，“小姐……”
　　我回过头，就着她手上的帕子擦了擦汗，对着她笑了笑，“璇儿，有时候明知道没有结局的事情，还是想做些什么，来证实自己心中不可对人言的感觉。我相信你是懂我的，对吗？”
　　璇儿望着我，双眸泪光晶莹。
　　我挥着满是泥泞的手，“乖，小姐要沐浴了，快去准备。”

　　在水里泡了整整一个时辰，我终于做好了决定。吩咐璇儿给我拿来一套黑色的衣裙，然后径直躲进被子里。
　　夜半已三更，我睁开眼睛，一袭黑衣悄然溜了出去。
　　我小心隐藏身形，躲过巡夜的士兵和护卫，终于顺利到达关着旭清的柴房。

　　今夜无星无月，柴房内一片漆黑，朦胧中有个人影静静躺在那里，我轻轻拍醒他，捂住他的嘴防止他惊叫。

　　可怜我紧张地快哭了，旭清却笑了，他轻柔地拉下我的手，压低声音道，“小姐为何漏夜前来？”
　　我愣了，“你如何知道是我？”
　　旭清笑着，“旭清幼年曾被人打伤过眼睛，足有半年不能视物，倒也因祸得福，学会听声辨人。”
　　我疑惑，“刚刚我并未说话。”
　　“旭清听到了小姐的脚步声。”
　　“哦。”我捏了捏鼻子，“旭清，你恨不恨那些欺负你的人？”

　　旭清坚定道，“这是旭清的命，旭清不恨。也并不是所有人都对旭清不好，以前有嫦娥公子护着，又有族长大人愿意帮旭清找寻姐姐，现在，小姐……也是一个好人。”
　　我压了压有些酸涩的心绪，拍了拍他的肩膀，“旭清，我以为你心里有另一种想法，和我一样完全是一个伪装的存在。可我现在，好像要否定自己的判断了。”

　　旭清，你原来真的是人如其名。清澈明静如你，怎么能因为命运而落魄一生？

　　“旭清，你有没有听说过，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黑暗中我望不见他的眼睛，只能听到他清冽如泉的声音如今带着些许嘶哑在我耳边轻响，“旭清已经做好准备了。”

　　我深吸一口气，“旭清，今夜我与你说的话，你必须发誓永远不能让别人知道是我告诉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