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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闻喜宴,探花郎 ...

  •   登第后第三日上殿唱名传胪时,沈钧和其他新进士一起上了金銮殿,跪着远远地瞻仰皇帝大叔。因为距离太远,裸眼视力不行,除了他穿着黄衣服,俊丑都没看出来。
      沈钧挂了大理寺少卿的虚衔,授杭州别驾之职,相当于宋代的通判,是正五品下。她大略记得清代考得好的多会留在京中,名次差些的才会外放。关于这点,苏敏跟她解释,唐时科举及第只是具备了从政资格,还得通过吏部铨试才能正式进入仕途。韩愈就是因为老通不过铨试,困顿长安整整十年。但唐末农民起义和军阀混战几乎将士族势力扫荡殆尽,重新统一天下的周王朝渐渐贯彻了文官治国的国策,形成了以科举出身为官僚阶层主体的局面。进士们一经科举登第,就可以马上授予告身,并发给公服。至于吏部的关试,根本没有人认真对待,都会放行。不过仍沿袭了唐代的做法,新进士挂京官职衔下基层的情况十分普遍。
      沈钧照规矩交了朱胶绫纸钱,由绫纸库收取给出收据后,向吏部领取了告身。这种古代的官员身份证也十分有趣,上面除抄录制词或命词全文外,还有爷爷爸爸的名字,年龄、籍贯,主授长官及承办人员的签名、用印,居然还有发证时她的形貌:身长六尺,品白皙,无髭,大眼,面无斑痕。她一看就笑喷了。
      盐角儿他们很快找到了新的财路,卖关于新进士八卦杂志《登科记》。本来这小册子只是记录下登第者姓名、知举人名氏、考试题目、家庭状况,主要作为士大夫子弟应酬交际的参考,也为他们将来应试提供间接经验。奈何进士团爆料能力惊人,古代狗仔队实力不容小觑,《登科记》民间版的丰富猛料可令人大开眼界,包括某某父亲娶了当年某某名妓做小妾,某某在酒楼跟江湖人物打群架,某某连谷子和麦子都分不清,还有某某爱老婆爱得死去活来,冬天连马桶都要先为她坐暖。
      沈钧看着这书,先是嗑着瓜子儿嗤嗤笑,然后大笑狂笑翻滚笑。
      轰隆隆的笑声把楼上的蒋睿给震了下来,进门就看到某人在榻上擀面杖般滚来滚去。
      沈钧忙把他拉住,翻到“蒋睿”条目:“来得正好,上面说你跟人打赌,把上厅行首李丝丝骗到塔顶上,把梯子给抽了,是不是真的?是不是真的?”
      蒋睿看了一眼,怒气与血压齐升,脸皮共碧水一色,一秒钟内幻影移形。
      一会房铭来问“新茶要么”,沈钧双目闪闪:“明旌兄,武林盟主的女儿真的是你家童养媳?”
      房铭怒道:“哪有此事!”取过书看了会,重重掷下:“一派胡言!”一脸黑线平地消失。沈钧笑得从榻上挂下地来。
      最后苏敏睡眼惺忪地来敲门:“清辞,屋子快塌了。”
      沈钧忍笑去开门,看见他又大笑。
      苏敏仅着中衣,提着把瓷壶,晃悠悠进来翘足坐了。
      沈钧神神秘秘附耳道:“《登科记》上说你结交了绝色狐仙,是不是真的?”
      苏敏翘起嘴角,慵懒的眼半眯:“你说呢?”
      “那就是真的了?!”
      苏敏一挑眉:“是啊,真的真的。狐仙还掠了金子来,送给沈大官人你。”说着,慢慢从袖中摸出二饼柿子金来。
      沈钧板起脸:“这是作甚!”
      “哎哎,这才放榜几天呢?下头还有闻喜宴、樱桃宴、打球会、拜夫子,关试后还有关宴、题名,期间醵钱吃酒一日接一日,应酬了东边应西边,干系深了去了。打发进士团花销不小罢?你只有多少钱傍身?圣上赐下的一千贯钱,也该省着些花用。”
      沈钧还要说什么,被他按住说:“只当哥哥先借你的。”
      沈钧想想也是,拱手欣然笑纳。

      四月初五,上赐闻喜宴于城西琼林苑。
      沈钧从没见过那样的北国春色,鲜浓得铺天盖地,销魂彻骨,耳目口鼻皆充斥着一股清甜味道,像整个汴梁城都浸泡在了花薰醇酒里,连呼吸都是香的。而人心中的名利之欲也和青云之志混同一气,如枝上的花蕾般蠢蠢欲动,慢慢酝酿着各自的气味。“一品白衣”们纷纷穿了御赐的绿袍,绿葱葱的一片,显得十分青春。大家都带上了被袋,内充图章、酒器、钱绢等物,逢花即饮,风流写意。
      沈钧从不敢多吃酒,不知自个酒量深浅。刚入席便被人赶着灌了两杯,她心中忐忑,记得甜食解酒,便很无良地把老实的新状元撂在一边替她挡着,自己却躲到一边拿酥酪樱桃吃。正是春夏之交,唐人谓“樱笋时”,席上绿李、楞梨、樱桃、甘子、蒲桃铺得满满的,鲜妍得像一幅油画,眼睛嘴巴都忙不过来。
      不多时苏敏摸过这边来:“好哇,放着明旌兄被人灌,你倒躲清闲。”夺了她手里的楞梨,把糖松梅的小瓷碟推过来:“生冷的别贪吃。”自己却放肆大嚼。
      看到她拣最大最红的樱桃,剥皮浸入酥酪,苏敏笑:“那是吴樱桃,看着殷红硕大,其实还酸着呢。这盘黄白色樱桃,叫做‘蜡珠’,最为可口。”
      沈钧尝尝,果然甘酸美味,笑嗔他一眼:“呸,你有良心?不也是个见风使舵的?喏,还不快去帮衬明旌兄一会。我给你剥碗‘蜡珠’。”
      苏敏无奈,举杯挡到房铭身前:“司马兄,你上回写的春雪诗实在出奇……”
      一会小黄门来宣旨,赐进士红绫饼各一枚。沈钧掰下一小块,在樱桃酥酪里蘸一蘸,放嘴里。掰块蘸一蘸,放嘴里。一直安安静静坐在她附近的崔衡小朋友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沈钧暗恼:土鳖,没见过人家吃奥利奥啊!却见那个小朋友也有样学样,掰一块,蘸一蘸,放嘴里,好奇地品味。沈钧“噗哧”一声笑出来,忙别转头,忽觉周遭玩双陆的、赌棋的、藏钩的、射覆的,拿酒灌来灌去的,跟按了静音键一样,霎时收声。
      有人出声拜道:“吴王殿下,楚王殿下!”
      一众人纷纷起身行礼。
      沈钧忙不迭地丢下吃食,擦擦手,随在众人后面行事。
      “我跟几位大人一样都只是看个热闹,陪诸位吃杯喜酒,请随意。”那吴王一开口,沈钧一下抬起头来,然后天空一道霹雳,雷人的古装戏桥段出现了。
      楚王柴晅跟她一般年纪,是个身量未足的清秀少年,穿戴简单中透出贵气,亲切而疏离地与新科进士们应酬。那吴王却撇开他人,径直走到业已微醺的房铭面前,笑道:“房兄,恭喜高中。”房铭面上流过异色,随即眉一挑:“殿下,别来无恙。”苏敏搀着房铭,施施然扯了几句闲话,笑容不减。蒋睿快步走来施礼:“殿下。”他世故地露出矜持又钦羡的表情,夸了夸吴王冬日施行的几项仁政,后面又隐约提了两句旧日交情。吴王圆转地推了几句话回去,正看到沈钧眨巴着眼愣在后面,不由微微一笑:“沈进士,可吃惊么?”
      沈钧一下被饼饵呛住:“咳咳,修……绣天锦地,春光大好。殿下好会赶热闹,汴梁城里如今最热闹的,就是我们这些人了。”
      没有柴悦,没有那个养尊处优的修容兄。混在白衣举子里的,是那个处心积虑收买人心的吴王柴暶。我们几个都装傻好了。

      探花是闻喜宴中最风流的一环。探花使往往指派给同年中最年少的,遍访汴京寺庙名园,采撷名花异卉。有诗曰:“金紫少年郎,绕街鞍马光。身从左中尉,官属右春坊。刬戴扬州帽,重熏异国香。垂鞭踏青草,来去杏园芳。”怎一个romantic了得!沈钧当年读这诗时,如饮醇酒,如蹑云端,一颗少女心在粉红色的泡泡里飘啊飘,恨不能将那“满身兰麝扑人香”的少年郎压倒来个“狂摩狂,狂摩狂”。
      如今她和崔衡小朋友中奖,骑马行到街上,满街的人都往这边看,闹闹嚷嚷着:“看探花郎啊,好俊的探花郎!”真个“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时不时有同心结、扇坠、香囊、珠串望怀中抛来。簇在马边的进士团的人,提着藤筐不住地替他们接着东西。沈钧居高临下看着人们的面容,或喜或羡或哀或妒,色色尽收眼底。熙熙攘攘的人群拥着马儿,像把他们二人捧出云端一截。沿街杨柳飞絮,桃李落英,细细香氛一阵阵地吹拂在脸上,慢慢把衣衫发丝也染透了。沈钧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席上未曾多饮,却微微有了醉意。人群中有个姑娘抛了一朵姚黄牡丹,沈钧一怔,伸手抄住了,转面瞧她。姑娘含情脉脉地看了她一眼,垂睫低首。她起了个促狭心思,注视着姑娘,拈花仔细嗅闻,又微笑着将唇贴在花瓣上。姑娘红霞上脸,羞得埋下头去,又听了旁的姐妹几句玩笑,恼得看了她几眼,扭身走了。沈钧肚里笑得响成一片水陆道场,甚淡定地招呼小朋友:“崔进士,附近是玉津园好,去看看?”他们采摘了玉津园的蔷薇,宜春苑的栀子,北园的芍药,撷芳园的春海棠,大相国寺的牡丹,御街的桃杏,于醇酒春风中揽尽芳华,满载而归。
      听得马蹄响,金明池畔摆宴的新进士们纷纷起身相迎。两人搂了鲜花满怀,跳下马来,笑道:“有请状元郎!”众人上前分花簪戴毕,那边铺好了澄心堂纸,请房铭作诗。
      苏敏笑道:“听闻五岳观奉灵园有青黄白红四色莲花,可惜未见。”
      沈钧禁不住翻白眼:“如今这个节令,怎会有莲花?听说王家园有绿牡丹,可惜在虹桥那边,太远,就作罢了。”

      天色渐暗,琼林苑中点了灯盏,教坊中人在临水殿外奏起雅乐。众人弃了双陆棋盘,去附近的殿阁船舶寻地方观灯听曲。惑目的五色都沉入黑暗,只有花香愈发醇厚,侵人肌肤。
      远处笛声清亮悦耳。沈钧停杯听了一会,忽道:“这曲子色调明亮,吹笛人却有悲酸之意。”可巧柴晅听见,便悄声遣人去问。一会宫人回来,报说那吹曲娘子得了故乡的信,没了弟弟,故此伤感。柴晅笑赞:“沈进士好耳力。”沈钧忙逊谢两句。不想柴暶过来正听实了,随口道:“沈进士既精通音律,吹奏一曲助兴可好?”沈钧刚要辞,宫娥便进了紫竹笛,座中也都帮着撺掇。沈钧面有难色,拱手道:“我却是当真不会。”抬头看柴暶,想起他是那日在桥头伫立许久,望她在楼头吹笛之人,心下忽怅忽恼,竟不知是什么滋味儿。柴暶亲将那笛子放到她手里:“沈进士何必谦虚。”她收拾心绪,淡淡道:“村野俚曲,有污尊听,钧献丑了。”便将笛子凑到唇边,吹了一支动画《十二国记》里的《思芳歌》。在场的慢慢听住了。一曲毕,余音清袅,柴暶率先举杯相贺。
      几个同年走过来唤她:“沈兄,我们都已题句,就剩你了!”
      却看那长长一道素卷,以房铭为首,有写律诗的,有写绝句的,也有写乐府诗的,妍媸错落,十分有趣。沈钧长于小写意,便在卷尾信手抹出一枝横斜,勾描出几朵白杏,援笔题道:“琼林席上饮,座中多豪英。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很多年以后,同年们回忆这日的闻喜宴,都会想起那年风流彻骨的无边春色,那个言笑晏晏的探花使,还有杏花疏影里的玉笛声。
      那时,秋没有来,冬没有来,一切都才刚刚开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闻喜宴,探花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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