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墙外》珩行天下

19、两处各沉吟

　　梵蒂冈博物馆的门口常常有传说中的排队长龙，沿着等待的队伍从头往尾走，走过一条街，转一个弯，再走过一条街，再转一个弯，差不多就可以看到你可以排的位置了。如果是在免票日……上帝怜悯你，从清晨排到中午售票结束前，也还是能轮上你。
　　所以，伍袁是在一种近乎梦游的状态中领着大Boss，直接穿过大门安检，走到空空无人的某一个售票窗口，捏着小票票在手中，沿着电动扶梯到二楼，站在检票口以内的地皮上，心中仍然是不置信的。
　　人就是这样，运气不好的时候抱怨世道，运气来到的时候又怀疑造化。
　　终于鼓足勇气问了一个志满意得、举步悠然的单身客，方知原来据说传言可能大概也许教皇今天早上会在圣彼得广场出现，所以到博物馆这边来的游客少了不止几十个百分点。那种对某一个特定的人的狂热，的确是不好此道的人所难以理解的。伍袁不由得心下生叹，一时间也不知此刻应该感谢上帝还是感谢上帝在人间的那些粉丝。

　　先参观入口处单独辟出来的拉奥孔专题展，然后是那些会提前闭馆的独门独户的主题馆。看教皇私人收藏的五彩斑斓的亚洲木器漆器瓷器，看来自埃及的斑驳凋零的木乃伊石头像象形文字，看基督教的圣龛圣像圣器，看从各处古罗马遗迹比如卡拉卡拉浴场搬来的这样那样的艺术品。然后回到入口处，在阳光普照视野宽阔的露台上休息片刻，正前方就是梵蒂冈的内城、教皇家的庭院，那些修剪成徽章的低矮灌木丛，是一年四季都无法改变的模样。它们就像是固定的模子中刻出来的东西，再不会有任何生命灵动的改变，从生到死。那些花是美的，那些树是美的，那些枝叶那些浅草，俱是美的，美得再也不会改变、再也不会生长。
　　伍袁和侯雨靠在厚重石头砌就的露台围栏上休息，那些秋天上午的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慢慢地变成白色的明亮，就什么都看不真切。为什么那些艺术照的影楼里照相定要打白色强光，因为可以掩盖被照物所有的缺憾，那些缺憾不会消失在暗色的阴影中，而是消失在了白色的强光中，然后所有被照见的物体，都变成了一个模样。

　　两个人站在阳光中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说起古罗马，就说起两个人都看过的电影《角斗士》。侯雨说了几个自己喜欢的场景，又问伍袁对影片的哪一部分印象最深。伍袁面无表情地回答：“我就记得那个买下马克西莫斯的老头问马克西莫斯到底想要什么，老头先问‘Girl?’，对方摇头，老头马上又问‘Boy?’——哦哦，一语中矢意大利本色哎，言简意赅啊言简意赅！”
　　侯雨定定地看着伍袁，默了好半晌方道：“你是女孩子，还是多关心些女孩子该关心的事情吧。”
　　伍袁从小背包里摸出多年宝贝的专业便携式旅行水壶无声无息喝了一小口，这才斜着眼角看向身边人，一本正经地问：“你渴不渴，我还有一瓶水。”
　　谈话没有办法再继续。

　　他们继续往前走，要参观的是博物馆的主体部分。沿着路标的单向循环参观路线，一条路走到底。

　　走过摆放了罗马青铜松塔的宽阔庭院（Cortile della Pigna），走进那碧水池飘着睡莲浮萍的小巧中庭。再看过琳琅满目的雕塑，看过姿态各异的动物造像，看天上众神的姿态落在这凡间，看凡间英雄的辉煌荣耀在天堂路上，看那些曾经手工丝织的绚丽色彩到底还是蒙上了岁月的尘埃。
　　有一扇门推开，入眼处只见金碧辉煌的长廊，两侧是这个世界的蓝图在十六世纪教廷的理解和臆想中的模样，它们分成一块一块，并列两旁，在神的信徒会走过的地方，在黄金的光辉中延伸下去。步行方向右手边，中间一幅巨图，是东亚景象，有山有水有城市有人家，和这世界其它地方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多不同的模样，所以不识拉丁文或无人指引很容易就错过或者认错。可就算认得又怎样，那样的图纸细细描绘的，本就不是现实中真实的景象。
　　这世上总是有这样的人和事，或以为自己可以解救众生，或以为众生都在等着他来解救。他们说，这就是信仰。需要赞美、需要膜拜、需要跟从的信仰——因为对未知的畏惧而逃避现实的信仰。

　　时间在没有停歇的脚步中过去，人流慢慢地多起来，想是教皇已经结束了短暂的露面。于是，一个接一个的旅游团，在各色小旗的指引下，在各色语言的解说下，在同样的地方前行或停步，看得一眼同样的画面。
　　走过拉菲尔画厅，看赞颂忠诚的《圣礼辩论》，看推崇哲学的《雅典学院》。
　　《圣礼辩论》是用蓝天白云划分出三段清晰分层而又强调左右对称的湿壁画，最上面的自然是上帝及其荣光，上帝之下是耶稣，而圣母玛丽亚与圣约翰守在他的左右两旁，围坐在圣母玛丽亚与圣约翰两翼的众使徒，却只有《新约》中提到的人物，头上才绘有光环。原来这份信仰中上帝的爱并不照耀在每一个追随者的头上。此图最下部分画出的是那些在人间为着信仰辛勤劳作的众生代表，如教士，如医生，如学者，他们沿着圣坛的台阶依次而下、分立两边。
　　《雅典学院》则通过透视法和仿照建筑学的配置将平面的图画变成了立体的舞台，那些哲人仿佛是正从重重穹顶之下一步步走到台前来，他们争辩，他们思索，他们们写作。那些人生的苦恼、迷惑、徘徊、挣扎、奋斗中，有一张温和宁静的脸，隔着重重的人影，在不起眼的角落，你却一定能够看见，因为只有他的眼睛是看向了在这幅画前赞叹的众生，那样澄澈清明，仿佛能洞悉人心，那就是拉斐尔本人。

　　最后要去的地方就是西斯廷礼拜堂——那个耗尽米开朗基罗及其后继者前后六十年的时光和心血，一笔一笔绘成的礼拜堂，也是教廷秘密商议各类教廷大事的地方。
　　高高天花板的正中描绘的是《创世纪》的故事。话说当年家人送伍袁业余学画画，白胡子老头抖出自己在意大利买回的亮堂堂正版版画，问席间三五个心不在焉的脑袋对这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名声更是不小的圣经故事九组连环图有什么心得体会。有人严肃地说“华丽”；有人诚恳地说“独特”；有人如伍家阿袁，对着白胡子老头手中一根粗头棒针指着的“上帝创造亚当”部分，双眼就聚焦在那个老男人与年轻男子手指尖轻微点触的瞬间，然后认真地回答：“暧昧。”……从此被踢出名师私塾的课堂，结束了某人打一开始就不甘不愿的课余爱好。
　　课余就该吃喝玩乐，吃喝玩乐就是她的爱好，课余上课还叫课余！——这是伍家阿袁多年来只在心底呐喊过的人生理念。

　　而此时的伍袁仰着细长脖子，指给侯雨看“上帝创造亚当”，皮笑肉不笑地说：“你看那些小天使象不象是正拼命要将上帝从亚当身边拖走，不要他老人家犯错误、晚节不保。很暧昧的，对不对？”
　　大Boss的脸色顿时有点难看，善于察言观色的伍家阿袁赶紧转台转回到普通八卦：“正面这幅巨型壁画就是传说中《最后的审判》了。请看身强力壮肌肉男版耶稣右下方那个圣徒手中拖着的人皮，据说这一人皮脸相就是米开朗基罗本人的模样。请从这里继续往下看，看见一个被魔鬼簇拥、大蛇缠身、长着驴耳朵的人物没有？这就是西方的判官，好比我们的钟馗，而此人物的容貌据说是比照米开朗基罗所厌憎的当时的教会法庭一名审判员Biagio da Cesena 的样子来画的，而此人曾对米开朗基罗有过比较苛刻的批评。哎，说起来，艺术家的心胸也不见得就比俗人宽广啊……”

　　出了博物馆，步行穿过圣彼得广场，再乘老式电梯吱吱嘎嘎上行半截，接着徒步沿着没有门窗、墙壁倾斜的环形封闭隧道步步往上就终于登到了圣彼得大教堂的顶部，站在狭窄窘迫的观景回廊上，罗马城就泰半铺呈在视线之下。日头有些偏西，那些天际慢慢升起的雾气，把金色的霞光融化成如鲜奶加入咖啡时轻轻搅出的缕缕丝滑，然后慢慢聚拢，慢慢交融，笼在那些远处的建筑上，幻成水彩画朦胧浸染的轮廓。
　　两个人沉默地趴在栏杆上，专心看着这迤逦风光。伍袁抬头望天，突然问了一句：“你信不信那些冥冥中老天总有安排的话。”
　　“不信。”斩钉截铁的回答，没有片刻的犹豫。
　　“为什么？”
　　侯雨依旧看着远方，缓声道：“我想要的，他未必能懂。而他所想的，我也没有办法知道。”
　　伍袁扳正仰着的脖子，老实地点点头，表示赞同。然后这一天即将过去，而她知道，她要计划的、要念想的永远是明天，那新的一天里那些新的事情。

　　《鹧鸪天，元夕有所梦》是南宋姜夔的一首词（1）：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词中所写俱是作者个人梦中景象，那些梦里的所思所想，那些不合种在人世间的模样和念想，又有什么是当初应当或者不应当？
　　你自己梦中所念，别人如何能知。别人心中百折千回，你也未必能懂。

　　人间别久不成悲。

　　这世上的事，本来就是这样，今日可以好，明日可以抛，曾经觉得痛不欲生的事情，曾经觉得无法原谅的事情，都熬不过时间，只剩下被流水抚平的伤，然后一个人慢慢俱遗忘。

　　帘寂寂，月低低。（2）

　　都道淮南好，甚时重到，陌上生春草。（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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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南宋，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收入《全宋词》。
　　2，南宋，姜夔，《鹧鸪天，元夕不出》。收入《全宋词》。
　　3，南宋，姜夔，《点绛唇》：“金谷人归。绿杨低扫吹笙道。数声啼鸟。也学相思调。月落潮生。掇送刘郎老。淮南好。甚时重到。陌上生春草。”收入《全宋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