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里墙外》珩行天下

20、在秋天看枫丹白露

　　一个单词本身，不存在优美与否、价值高低的问题。人们所迷恋所憧憬的也并不是一个词，而是那些词语背后所代表的物事。
　　Fontainebleau是个合成词，它们分开来，Fontaine 意为泉；-bleau 又是由 belle eau 演变而成，意为美丽的水。可它们合起来，会让人想到更多的却是一个小镇的一座宫殿。翻译成中文后，大家从那名字一眼看见的是这个地方明艳□□的色彩，秋天红色如火的丹枫，纯净明澈的清泉水，或许更像是枝上绿叶尖的朝露，在第一缕晨曦的阳光中散作云烟。

　　那就是枫丹白露，巴黎郊区六十公里外，塞纳河畔。

　　头天下午的飞机抵达巴黎 Orly 机场，坐了轻轨进城再转地铁，两个人放了行李出门吃吃喝喝，在街上随便看看橱窗秀，就是天黑，然后回到旅馆好生歇息。第二天在阳光中醒来，慢慢吃过自助早点，坐地铁转火车转汽车去看传说中的枫丹白露，从前帝王贵胄狩猎的行宫。
　　出门时伍袁还担心地看着天有些转阴的样子，等到了小镇，却又见蓝天。

　　看过宫殿里静列的藏品，在那些恢宏的穹顶或五彩的天花板下。
　　曾经有人在此轻歌，有人曼舞，有人走来，有人离开。然后时光过去，俱是尘埃，在窗外落照进来的金色光线中跳动。
　　在这异国他乡，看见八国联军当年从圆明园中搬来的精美藏品，才真真实实地意识到那万里关山之外的地方曾经也是欢声笑语、画栋雕梁、一国名园。
　　1914年的春天，逊位的拿破仑皇帝走出了这座宫殿，站在宽阔寂寥的庭院中告别了那些追随他的人，就告别了法兰西。
　　历史的长河中，无所谓兴，无所谓替，它缓缓淌过，喜怒悲欢一一过眼，然后俱成过往，有人或许记得，有人早已遗忘。

　　然后，应该去丹枫的树林里走走。
　　青草地，碧云天，那些飒飒枫叶红得如花一般生动明艳，如云一般繁茂枝头。因为不是节假日，游人无多。两个人一路行来，四下寂寂，只有风过树梢轻微的声响。一条不甚宽阔的林间小道，在重重叠叠的树木灌木中往丛林的深处延伸开去，举目望去竟是看不到头，只有那些绿色的红色的树影在这里那里掠过晴空，就把道路的末端淹没。
　　侯雨难得地感叹：“如果是两个人，能够住在这样的地方，一定很好。”
　　伍袁正低着头走路，偶尔踢过一两个小石粒，不高不低的声音回答得不急不缓：“都这么说。不过，以前软禁在这里的王公贵族一定不会这么想。”
　　那些青草地上干爽的落叶，踩在脚下，脆脆的声音。

　　路过一处池塘，飘满或暗褐或明黄的浮萍，静静地，没有一丝波澜。
　　他们坐在池塘边草地上休息，那些低矮的树枝沉甸甸地垂下来，仿佛伸手可及。侯雨两手交握搁在曲起的膝盖上，看着面前的池塘，突然笑道：“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学校清明去扫墓，陵园前面好大一个人工湖，仪式完后大家都在没有栏杆的湖边玩。你想去摘那些倒长在水边的迎春花，我说危险，你说不危险，我就说不危险那我推你下去就危险了，果然把你吓住了，乖乖地只是站在旁边看别人摘。”
　　伍袁弯下身去从地上的包里掏出水壶喝口水，随便应了声“噢”。
　　那人还在继续讲，仿佛那么久远的事情就在眼前，“后来我看别人都有花，就你没有，就去给你摘了一大捆回来，比谁都多。再后来……呵，再后来园林管理员就来了，别人手里的花一扔就没影了，我俩手里的怎么扔都扔不完，还被抓到管理处去训了半天话。”他回头看她，看见她坐在浓密的树荫下，“我是无所谓，这种事遇多了。你那时候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吧。我记得你当时都傻了一样，别人说什么都没反应。我那时什么都不怕就怕你当场哭起来，可你到底没哭。”

　　“是吧。”伍袁终于接过话去，她抬头看着远处举目无云、蓝到澄明如镜的天空，“这么久的事，我都忘了。你一说，我又想起来了。”
　　如水碧空下，秋天的丹枫在枝上明艳如花。春华秋实，它们却独独要在秋天才显出娇媚，它们看着花般美丽，可它们到底不是花，也就结不了果。它们只是那样地美丽过，虽然结局却不同，可它们毕竟美丽过。

　　离开小镇的时候，天气又变，看着竟是要下雨的样子。到了火车站，火车刚启动，全封闭的玻璃窗外那雨就落了下来。落得酣畅淋漓。火车一路行去，沿途入眼俱是颓败凉浸景象，早上来时那些万丈生机、果实丰厚的热闹半点都再也寻不着。

　　所谓一层秋雨一层凉。

　　伍袁看着玻璃窗上那些斜斜地无声滑落的水滴，一滴滴连成线，因着这天地变色，竟觉得先前心中忽然而至的烦闷，也慢慢被雨水打散，再慢慢沉静了下来。
　　曾经她以为混吃等死就是最佳人生状态，再完美不过，再圆满不过。可是那些突然而至的意外，那些突然而至的变化，却是她防不甚防、避无可避又都必须面对的事情。侯雨说的对，一个人自己心中所想，老天如何能知，老天安排，自己又如何可以先明。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我知之濠上也。（1）
　　以其无为而为之，以其不辩而辩之。个人心中所思所想，只有自己能知。濠梁之辩说的不过是那些只在人心中、不辩而明的事实。

　　可她所想要的又是什么呢？她以为那些已经离开的人再不会回到自己的生活中来，可他们偏偏又回来，在她所意料不到的时间到，在她不曾设想的计划中出现。这些突然降临、从未奢望的事情甚至转机，她又有什么一定是自己想要，有什么又是自己不想要。
　　或者她所想要的，就只是这样寂寂的秋天，看那些枝上枫叶红遍，看那些枝上繁花落尽，就是满眼萧瑟，而她曾经和一个人在那样的地方一起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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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庄子，外篇，秋水》：“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