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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犹叹小红方正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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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雪,轻素剪云端。
展昭记起他与白玉堂第一次官场上的合作,便在这早春飘雪的江南。
当时闹的沸扬的盗宝留书已过去三月有余,原本以为一切皆以名号而起,既然武比了,三宝追回了,官家又不追究,那人也该回他的陷空岛,从此青山绿水有缘再见。当然,如有可能的话,还是不要再见的好。
可叹南侠还是错算一步,锦毛鼠岂能按常理论断的?前脚刚踏出宣德门,后一脚便落在了与开封府衙一街之隔的客栈里,自此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总免不了纠缠一番,一来二去真就纠缠出了正事。
那日白玉堂提了个鼻青眼肿黑衣人和一个包袱,“噗”的往府衙大门前一扔,丢了句“人交给你了”便踪影不见。直到晚间来展昭房中蹭茶蹭夜宵时,才详问了来龙去脉。原来那小贼姓周,单名一个正字,拳脚功夫稀松平常,却是胆壮心细,居然跑去状元府犯事。好不容易得了手,偏偏只拿了一对玉佩,别的金银首饰分毫未取。更奇的是那人一副理直气壮,声称拿回自己的东西不能算偷,不过用的方式算不上光明正大而已。再问他祖籍何处,家中何人,概是含糊其词。被逼问的紧了,干脆闭口不答,只嚷着快拿文书来,草民画押认罪就是。
“哼,敢在开封府的堂上这番说话,此贼倒有几分胆识。”毫不客气的拈起一块糕点,白五爷下了评论,“后来怎样?包大人岂会偏听那人的三言两语。”
再有胆识哪及你的万分之一。——展大人默叹口气,给他倒了杯热茶:“包大人请了状元郎过府,一问之下,方知玉佩乃半年前长洲知县方孝贤方大人差人送的贺礼,至于方大人何处得来,他一概不知。”
“我听那小贼的口音确系苏州人士,莫非真有隐情?”
“故而展某明日便前往长洲查证,一来一去恐要有些时日,白兄还请自便。”言下之意,我的归期不定,你打哪儿来回哪儿去,莫再惹是生非。
“无妨!五爷辛苦些,随你走一趟。”白玉堂想也不想,脱口而出。见展昭为难,内心无比畅快表面一派真诚的再补一句,“好歹我也算半个人证,长洲也比你熟。做事要公私分明可是猫儿你说的。”
此话无异于正戳了对方的软肋,于是顺理成章的,这半个人证一个官差并两匹马,飞驰在了通往长洲的路上。
一入城门,展昭并不急着找方知县了解详情,牵着马看似十分悠闲的在大街上走走停停。直逛的白五爷脸色发青火气猛长,才将马辔往他怀中一塞,自己则拐进了长洲最大的一家绣铺。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展昭从绣铺中走出,一副已有所获的模样。
白玉堂盯着他手中的绣帕,笑的颇为不怀好意:“哪有猫儿不偷腥,官家养的也不过如此!以后白某绝不敢在猫大人面前自称‘风流天下’。”
“好说。”展昭很是淡然,“白兄可想见见这方锦帕的主人?”
“怎么,与此案有关?”
展昭将手中锦帕递与他,只见素白的缎底上,一支梅花傲雪而立,细致光顺,材料绣工均属上乘,右侧上书小楷两行:
花开花落终有时,缘起缘灭缘似水。
“此物在周正包袱中搜出,却不是状元府上的。”
白五爷何等通透,当即明了:“可查清楚来历?”
“展某问过绣楼的管事,她认得那绣工乃是出自李巧红姑娘之手。”
那你还不去找人?瞪着双猫眼左顾右看的作甚么!——白玉堂挑眉。
“这便到了。”
抬头一看,锦绣坊三个大字可不就在他头顶上悬着。
好你个展小猫,一路上跟个闷葫芦似的问十句答一句,敢情都是算计好了的。白五爷眉间一跳,正琢磨着如何扳回一局。兀的一声惨叫传来,跟着身边的人影一闪,怀中又多了根马辔。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那马儿摸出了路数,喷了口气,毛茸茸的脑袋往白玉堂簇新的衣服上蹭了蹭,大有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概。
五爷大怒,当场摔了马辔,循着声源闯了过去。
屋内,一柄苍白的剑架在了更为苍白的脖子上,被挟持的女子目露惊惧,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
展昭盯着蒙了半张脸的凶徒,手中巨阙并未出鞘,剑气已是层层压来。扫一眼对方左腕上的疮疤,沉声道:“水上飞岳鹏,几年前展某念你还有点侠义之心,不曾将你送官。想不到你自甘堕落,竟做起了杀人越货的营生!”
被叫破身份,岳鹏握剑的手不禁透出冷汗,强自镇定:“放我一马?嘿嘿,拜南侠所赐,这左手至今使不上力,可真是仁至义尽!”
“说的好!”白玉堂大大咧咧的往屋中一站,嗤道,“官府养的猫忒的假道学,这等败类早断了双手,岂能有今日的麻烦?”
看那凶徒眼中阴晴不定,又笑的温和:“江湖事江湖了,他废你的左手,有本事自去跺猫爪子便是,五爷向来公道绝不插手。”
岳鹏打量着半路杀来的程咬金,好生头痛,明明是白衣皎皎有着日月入怀的风流,偏带着张扬跋扈傲视众生的气派。说是展昭同伙……作何处处与他针锋相对,说是来搅局的又不像那么回事,不觉将手中剑压的更紧。
“废话少说,让出道来!不然准备着收尸!”威吓的话音刚落,就见展昭右手一扬,袖中寒光乍现 。
早年吃过袖箭之苦的岳某人,赶忙侧身将人质挡在跟前,才惊觉暗器仍稳稳的压在了南侠两指间,不过是虚晃一招,意在打草惊蛇。而他这条被惊了的“蛇”,已将右侧的空门留给了白玉堂。跟着嗤嗤两声,一枚飞蝗石正中曲池,另一枚则直冲面门而来。
那岳鹏的名号也不全虚,武功架子尚可。关键时刻果断弃了兵器,把人质往前一送,一个赖驴打滚夺门而出。
“那位公子……”事情发生的电光火石,感觉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的女子犹自惊魂未定,怔怔盯着追凶而去的白影。
“姑娘不必担心,白兄他片刻就回。”展昭温言宽慰。
果然不出半刻,白玉堂回来了,两手空空却煞气重重。
“跳河里跑了。”面对询问的目光,白五爷含恨挤出几个字。要说能在锦毛鼠手中走脱的,江湖上屈指可数,此番真是水沟里翻船。
展昭微微一笑,取出锦帕问:“此物可出自姑娘之手?”
李巧红看了看,疑惑道:“正是,敢问公子何处得来?”
展昭将周正夜闯状元府一事略说了一遍,边说边留意对方神色,那女子从初闻时的惊讶,忧虑,到后来的叹息,悔恨,直至渐红了眼眶。
“一月前,周大哥说去汴梁办些私事,不想竟闯下这般大祸……此事皆因奴家而起,还请展大人莫要责罚周大哥。如果当真要罚,奴家愿代为受之!”
“周正夜盗状元府已罪证确凿。”面对饮泣的女子,展昭叹道,“倘若事出有因,包大人也会酌情定罪。可否请姑娘从头说起。”
李巧红以袖拭泪,缓缓道来:“此事说来话长……”
十多年的朝夕相处,一朝背叛更是鲜血淋漓。李、方两家本是世交,自小定下亲事。奈何李家家道中落,嫌贫爱富的方家便以无婚书为由,另娶他人,更霸占了李家家传玉佩一双。李父因怒火攻心一病不起,不久便仙逝了。家中走的走,散的散,只留下忠心耿耿的家仆周正,一直照顾着李巧红的起居。周正对东家受辱之事一直耿耿于怀,然而方家之子乃地方知县,民难以与官斗,他唯有勤加习武,只盼有朝一日能为东家拿回祖传之物。好不容易功夫小成,又在京城筹划了半月,东西是到手了,不巧半道撞上跃梁抓猫的白玉堂,可谓背字当头。
“看来,方孝贤定是从京中得到消息,想先一步杀人灭口。”
“当官的眼中看谁都是贼!”白玉堂凤眸一抬,啧啧叹道,“不过这回臭猫总算说的在理。”
展大人浑然不把锦毛鼠的挑衅当回事,只顾低头沉思,子夜般的眸色渐沉,划过一丝狡黠,稍纵即逝。
然而不曾逃过五爷的锐目,白玉堂心中一动:“你有妙计?”
“妙计谈不上……总之先去会会那位方知县……”
方大人很快会着了,尤其在亮出那块金闪闪的腰牌之后。
在展昭掐头去尾单单夸大了“从犯”李巧红涉嫌状元府失窃一案,以及该从犯极有可能遭其同伙灭口的陈述后。方孝贤方知县义愤填膺,表示对凶徒绝不姑息,又旁敲侧击的打听李氏的去处。
“有白少侠的友人代为照顾,那李氏必是无忧。”目光在展白二人间流转,方知县附耳低声,“水上飞此贼恶贯满盈,卑职昨日已得线报,方知此人的落脚处正在城中某处……”
“甚好!你带路便是。”白玉堂扛剑欲走。
“这……”方孝贤求助的看向展昭。
“方大人有何顾虑,不妨直说。”
“不敢不敢,两位运筹帷幄下官怎会有顾虑。下官这就调集人马,随大人缉凶。只是不知二位是一起动手还是……也好让下官有个准备。”
“不必麻烦,白某一人足矣!”
“白兄莫非忘了,人可是从你手中逃脱的。”
“展小猫,你、你!几年前若不是你假好心,江湖上怎会留此祸害!”
……
……
方大人识趣的退出花厅,默默带上门,决定给自己找些闲杂事做,比如赏赏墙角的野花。
厅内,名动江湖的猫鼠仍在争论不休,似乎极不甘于人后。
“白玉堂,你休要胡搅蛮缠,妨碍办案!”
“五爷乐意,你待怎地?”
“那休怪展某翻脸无情!”
“想动手?五爷求之不得!”
“就怕有人技不如人。”
“臭猫,有种再说一遍!”
……
方大人继续低头赏花,一心把每片花瓣的脉络都赏的仔细通透。
突然“当”的一声,门框挣扎了数下,终究不支歪斜着倒地。屋里杀气腾腾冲出一白影,险些与他撞了个满怀。
方孝贤刚打算上前劝说几句,遭那人凌厉的目光扫了扫,顿觉遍体生寒,定在原处挪不动半步。直至那人越墙没了影,方松了口气。
“让方大人见笑了。是展某处事不当,得罪之处还望见谅。”跟出花厅的展昭上前告罪。
“岂敢岂敢,白少侠乃真性情也。下官心中羡煞,岂会怪罪。”方孝贤很快恢复常态,毕恭毕敬道,“只是白少侠这一去,卑职担心……”
展昭道:“方大人忧心的是,证人的安全固然重要,但行凶之人更不能放过。展某仍带府衙弟兄去抓人,李姑娘那里就要劳烦方大人安排人手守护周全。”
“自然自然!展大人尽管放心。”方孝贤满心欢喜的应下,暗道这新上任的四品大人被夸的如何了得,也不过江湖草莽一个,论计谋哪是自己的对手。怪只怪方大人目光寸短,顾着着利于眼前,哪瞧得见房梁的暗处,一人正勾起了嘴角。
半个时辰后,展大人将计就计带着一众官差浩浩荡荡的去抓人,中途却折往李氏处,直接护送人入了县衙。佯装甩袖离去的白玉堂,则暗中随方知县出了后门,左拐右转的寻着了岳鹏的藏身地,当场拿人,还搜出了方孝贤买凶杀人的契书。
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抵赖。于是在两位“死敌”的通力合作下,不出一天便宣告破案。展昭通告了上级府衙,将人暂且收押,定罪之后,那对玉佩理所当然会物归原主。至于周正,虽处于一片忠心,手段上与法不容乃是事实,好在状元郎愿意不再追究,开封府也会酌情处理。
事情至此,暂告一段落,两人两骑出得城门时,已是次日的旁晚。
城外行人寥寥,几株红梅稀稀落落的分长于官道两侧,正开的红火。半空飘起零星小雪,不似腊月里来的豪迈,带着无限的轻快与生气,映衬着道边春梅分外的红,马儿打着响鼻渐行渐缓,踏着一侧的泥路哧哧轻响。
白玉堂侧脸看一眼先了半个马身的展昭,腰背挺拔如松,依旧是眼观鼻鼻观心,心无杂念的模样,一身蓝衣在雪中更是显得沉静。脑中又浮现了临走前女子赠展昭绣帕的情形,莫名升起几缕烦闷。
“哼!展大人当真极心无二虑……”
此人一开口,展昭便知后文没留什么好话,几月的相处早已将对方脾性摸了个烂熟,论嘴皮子功夫十之八九要铩羽而归,于是皱了皱眉,决心不接话茬。
怎奈他的对手实非凡品,是自弹自唱亦能博得满堂彩的主。
听得他故意叹口气,半存感慨半戏谑的接着道:“可惜了这满树的花红,开的尽心尽力,竟换不来猫大人一顾。”
看花是假,借花喻人才是你的目的罢……展大人有些无奈,想那白耗子争强好胜惯了,此番为他打了回下手心中必是不甘,随即笑道:“白兄看了许久,可曾让花儿更艳一分?”
白玉堂一怔,本意借此数落那猫不解风情,不想反被将了一军。却见那人温润眉眼中坚韧,一如那日弃江湖入庙堂的义无反顾。
是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难得花开花落还自在,何苦让此刻的美好再染世俗之气。
白五爷哈哈一笑,策马与他走了个并辔:“原来猫儿也会打禅机,可惜说的也不尽然。此处凡物岂能与陷空岛上的作比?待得有空带你见识下岛上风光,看看花儿会不会艳上几分。”
邀人赏花还寻这般缘由……蓝衣青年似不在意的回过头继续赶路,笑意却悄悄爬上眼角眉梢。
良久,只回了一个字。
“好!”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
花落花开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
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君归处。
侵晨的江面平静如水,熟悉的歌声由远及近,借着微风散开了去,缥缈的不沾人间烟火。
雪下了停,停了又下,落在茶亭中人的鬓角发梢,似添出几缕华发。
自梦中醒来,展昭依稀辨得梦里竟是早年与白玉堂相识的情形,没有刀光剑影,没有战场点将,只有一场平常的几乎埋没在岁月里的早春雪,和一条笔直的通往前方的路。
等个船也能迷糊过去,到底不是年轻时的身子骨,熬个通宵混不当回事。展昭摇头自嘲。
歌声渐渐止了,木船靠了岸。年年为展昭掌船之人,也从白发老叟换做青春少女,唯一不变的,是那比羽还轻的春雪。
“展爷,今年怎地来的这么早!”姑娘有着红扑扑的脸,和船家人黝黑健康的肤色。
展昭一笑:“又要有劳姑娘。”
“哪儿的话!爷爷在世时常说,能为展爷渡船是咱祖孙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姑娘边说边请展昭上船,麻利的撑杆摇橹,穿过一片芦苇荡,转过几个岔口,前岸依稀可见。
岸上,有人一如既往的候着。
年过花甲做了爷字辈的蒋平,早弃了八字胡而改蓄长须,唯独一双小眼锐气不减当年。
两人见面,免不了一通寒暄。
刚要转入正题,家丁气喘吁吁的跑来,一阵低语,说的蒋平将小眼眯成了条缝。
“四哥,岛上可是有事?”
“还不是那帮小兔崽子!不把天捅个窟窿就不知道消停两字怎么写!” 早不在江里翻腾的翻江鼠重重一跺脚,气得直哼哼。
“不成,我得去看着。展兄弟先行一步,四哥随后就到。”说着,一卷风似的走了。
当年翻江鼠水里的本事乃是一绝,不想多年来跟着小辈后头转悠,脚上功夫反倒越发沉稳。
展昭对着远去的背影生着感概,一眨眼功夫,江边又只剩他一人。
好在陷空岛上下不曾把他当外人看,岛上的机关也已熟稔,没什么不便,兜兜转转,便转到了独龙索边。
照着他原先的想法,袍子一撩,提气一跃,过个百来丈的江面还不是轻轻松松如同喝茶一般简单,偏那守独龙索的小厮软磨硬泡好说歹说,非要载他过江。
“展爷,您难得来回岛上,就让小的伺候您回成不?怎么能叫您受这个累?”
展昭故意板着脸:“怎么,你怕我岁数大了,腿脚不利索,从这索上掉下去?”
小厮面色讪讪,被戳中心事,却打死不承认:“瞧您说的,您那轻功,认了第二天底下就没人敢认第一的。小的……小的不是怕伺候不周,五太爷怪罪么!”
——真摔了,你家五太爷处我替你说情去!展大人很想如此说,仍禁不住小厮几番央求,顺了他的意。
——猫儿忒的心软。
是谁既不满亦无奈的在耳畔抱怨,再回首时只剩半路足印。昨日种种,如流水东去,冬去春来几番轮转,半个甲子已悄然抛于身后。
白玉堂的宅院经人打理的很好,不像长年无人住的模样。去年的齐腰高的小树蹿的两人多高,因接连几日的雪披上了厚厚的银装,只待春暖抽枝展叶。
展昭在树下站定,伸手抚开石碑上积雪,取出怀中之酒。
一阵风过,抖落积雪几簇,落了南侠满头满肩,再抬首时,一树的梅花争相吐艳,浮香满园。那傲霜斗雪之姿,像极了某人比风狂,比天傲的一世风骨。
“泽琰,我敬你!”
洒尽杯中酒,任酒气花香溶于春雪之中。
往事如烟,无法重来,然而花落花会开,正如冬去春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