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纪》叶非花

53、他朝换流年（上）

　　卷二末番外一 他朝换流年

　　流年纪事第二年初夏，天下初定，万事待兴。圣上于四月十七秘密南下，六月初三归。朝堂由三公把持，进行科举选士事宜。私底下，暗潮汹涌，各方势力于四月底集中在南方海域。由以旧式贵族为首，世家弟子为主。
　　圣上铁血政策，上台不过短短数月而已，整顿朝堂，收归军权，改科举选士，改建学堂，细分科目，等等密集而发。更是减税、调粮，安抚民心。开放市场，提高商人地位；结合由几年前便着手的学习普及，新政实行得很是顺利。
　　那个坐在首位上的男人，城府深沉，心思叵测，一个措手不及，旧式贵族便发现自己手中所剩无几。
　　而首当其冲，终是直接衰退的便是南方世家大族苏公卿家。
　　而对于他来说，那一个月，不，那个夏天过后的好几年，都是不堪回首的记忆。
　　其时，某人很有兴致地在阁楼里回廊侧摆上一张案几，一张琴，一炉轻烟，一壶茶，一碟点心。他焚香沐浴过后，难得一身白裳。发丝轻松地半挽了发髻用碧玉簪子别住，其余滑落肩膀落在身后。拂袖坐下，手指轻挑慢捻，幽幽琴声极慢地飘荡开去。
　　那是首不知名的曲调，看来随性之致，又似乎毫无章法。
　　他微侧了头，斜斜挑眉看过来。
　　唇边一抹淡笑，然后手指划过琴弦，拉过他的手，拖过来硬要他坐在他身侧，手指放上琴弦，虽然笨拙但也拨出了声响。
　　那人拉着他弹了一阵，又困极地呵欠懒洋洋地往他身上趴，不一会儿就发出安稳的呼吸声。
　　已有人拿来毛毯递过来给他盖上，他伸手将毛毯裹紧，手指不停轻轻地按下琴弦，拨动、挑起，滑过。琴声断断续续，但心境清明，听在耳中也不觉得讨厌。低头，望见他安然的睡颜，唇边一抹安然微笑，也是微微一笑。
　　那样的微笑，似乎是出现了无数次，所以极其自然安逸。
　　再也不见那一分两分为难和十分僵硬。
　　那么安然。
　　似是温柔的风和煦地吹拂。
　　可这些，是用了那么多年的时间以及他的心血换来的——
　　* * *
　　[我只要你。]
　　那句未被他表达出来的话语，他想他是明白的。
　　他的笑容、他的眼神、他的动作、他似乎未竟的流连，无一不在表达着这个意思。而他却知道——不可能。
　　他不能背叛。
　　他忠于的那个人叫他做什么他都去做，无论代价。
　　[我留你一条命是要他臣服，你该知道自己的本分。]不用死的意思，还特意说明，[那个家伙的影响力有多大我可是见识了的，所以——我怀疑你呢。]
　　那是——
　　对一个死士、家臣最大的侮辱。
　　没有死去而屈辱地活着，是因为，是因为——
　　[我想活着。]
　　这是他唯一的一次，真正地表达出关于自身的愿望。他想，他的影响力，他也是明白的。他想为了他而活着。而忠于的对象——他再也不能尊他为主上——那个人对他的态度，也明显地发生了改变。也许那个人察觉到了，却依旧。他不明白，却有些清楚是因为他的缘故——仅仅是因为他与他有关系。
　　[谁也没有规定我们要效忠于康悦（杜汶的真名），虽然那个人可能达到前所未有的地方，但是，我们不需要追随他。]那个人打开扇子，斜斜地睨了他一眼，眼波流转里全是讽刺，[华家只是表态支持罢了，若出现更强大的人——哦，我是说，如果那几个家伙真的能将那一位打倒坐上那个位置，转而支持那几个家伙的头目也不是不可以。]
　　眉眼弯弯，显然是极为不屑。
　　[而你——]那个人的扇子一点指上他的鼻尖，[你就好好地看着这一场因为没有战争而发生的小丑戏好了。]
　　他的身份是棋子。
　　引蛇出洞、作为掣肘、还有——
　　致命打击。
　　* * *
　　他已经有些记不清楚那段时间里他的表情了。
　　可以感觉到的是，他很焦躁。他一开始还会说着，[没事，过程曲折了些，目的地不变就好了。]大概意思等同于——[总之，我是准备带你走的。]
　　他清楚，那就像他曾经跟他提过的烟花一般，盛放在夜空里，璀璨如华，然后消散无踪。
　　他喜欢跟他说这些那些，突如其来地拽住他，[呐呐，柳延，你不闷吗？我们来说说话吧。唔……你不说话也可以啦，听我说也行啊。]
　　他活着的代价是——
　　他再也不能如曾经那般伴在他身侧。
　　然后，那一天。
　　[我——不想见你——]
　　他清楚地听见，胸腔里有什么破碎的声响。极深极深的疲倦涌上来，脚下软软棉棉，空空荡荡，无处着落。
　　那时，他挣扎着退了出去，口中腥甜味弥漫。他努力地挺直背脊，将那口血咽了下去。
　　他要活着。
　　他不要成为掣肘他的人。
　　他唯有将自己从他[在意]的范围里赶出来——是被他赶出来，他才会安心一点。
　　他啊——
　　对于[在意]范围内的人，一点戒心都没有呢。不，就算是怀疑——不，是就算是知道对方会对他不利，因为[在意]，他也会乖乖什么也不做地让对方对他不利的，因为[在意]，所以[甘愿]。
　　他渐渐地懂他了呢，已经可以摸到他在想什么，某些动作代表了什么了呢——
　　从来、从来没有这么明白过。
　　他跟他，确实是在一起的。不是分开的两个个体，而是一个整体，是两个人。是他说的[我们]。
　　如今，他是生生地——将[我们]撕开了。
　　不痛、不痛、不痛——
　　一点都不痛的——
　　完全不痛的——
　　他躲进阴影里，吞下了另外一种苦涩味道的液体。然后，他在他的房间外面，在他的面前，隐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