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纪》叶非花

3、流年现世之自由篇

　　自由篇

　　二零零二年。

　　旧历十二月十七。南地，风吹草折，白霜结泪。一排排高大的白桦树刷刷後退，清晨，赶早的汽车来不及暖身。

　　拍拍瘦弱的肩膀，笑笑。

　　“睡一下。”

　　他也笑了笑，并不抗拒，轻轻将头覆盖上去。超过九个小时的飞机，四个小时的火车，凌晨三点到达。陌生的城市，游走的人们，巨大的灯拢出一个桔色的光圈。花盆里盛开著小朵的玫瑰，海棠，上方，灯箱映照出几个大字“XXX欢迎你！”。环绕了一圈，他看到了站在他右边似笑非笑望著他的她。

　　“来了。”

　　“嗯。”伸手递出轻轻的包裹，她伸手接过，相视一笑。

　　她没有直接带他回家，而是将他带到旁边二十四小时咖啡馆，点了热热的奶茶。

　　“你坐会。”

　　再回来，她手里端了热热的浓汤，见他疑惑地望过来，她笑笑。在他面前，不，在她认可的朋友面前，她总爱笑，眼角眉梢都是笑意。他开始不明白为什麽，後来他看到镜子里的他，发现他脸上也是那种蠢蠢的笑。

　　“这个……我让他们帮忙热了一下。”她放下碗，稍稍撇开头，笑。
　　他们就这麽静静地坐著，偶尔说上两句话，大多数只是她在说，而他在听。关於他的事情，关於他会真的就这麽跑过来，她一句都没问。
　　天微微亮，她带他坐公共汽车，来到汽车站，坐上开往她家的直达汽车。

　　她长在乡下，并为她的家乡骄傲。

　　她一步步前进，不曾迟疑，也不曾後退，更不曾迷惑。

　　她说，她做，说了就做。

　　忽然他觉得肩膀一沈，嘴角抿起，真正入睡。

　　*　　　　　　　 *　　　　　　*

　　“妈妈我回来了！”萧还在门口，就扯著嗓子喊，一边推开门。

　　“回来了。”门里出现了两个人，四只眼睛先是略略扫过他，接著仔细地看了看他，最後索性盯著他看了一会。

　　有点窘，忍不住扯了领子，溜开眼。倒是记得礼貌，学著萧扬起溺乎乎的笑。

　　“叔叔阿姨好！”

　　“爸爸妈妈，这是我跟你们说的乔祯！”萧笑眯眯地介绍道。

　　“叔叔阿姨好！”

　　对面的人也笑了，好像秋天里鲜豔的菊花盛开，萧妈妈亲切地拉了他进来：“小乔啊！进来啊……外面冷，家里开了电炉，喝杯热豆奶吧……刚刚才用机子打出来的，很新鲜又环保！”

　　他很不知所措，愣愣地让萧妈妈拉进了屋，手里也被塞了杯热豆奶。

　　“我妈妈就那样，很可爱吧！”

　　平静下来，萧一脸得意地对他说道。

　　“啊……嗯，很可爱。”

　　呃……

　　虽然他不明白为什麽那样叫可爱，不过，萧这样说，他便这样觉得了。

　　过了几秒，心脏那里忽然惶惶然起来。

　　*　　　　　*　　　　*

　　夜里，他睡在二楼，辗转反侧。

　　末了爬起身，随意地把衣服穿上，赤脚走出去。

　　房间里铺了地毯，质地并非优良，踏上去的感觉却很温暖，像一个家应该有的感觉。楼梯间墙上的花灯微弱地映照出小小一块，水泥的地板让他一瞬间起了退缩之意。

　　沙沙沙沙。

　　他退了两步，定住。

　　“咦？”那人不似白天那般裹了一层又一层，仿佛一个包子，一个没什麽肉的包子，她穿了深红色碎花的棉睡衣，揉著眼睛，爱困地上楼，“你也没睡啊！”

　　“我……我起来喝水。”奇怪心跳会加快，他略掩饰，不想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你等一下，我帮你拿上来。”

　　他微微叹息，那句“我自己去”终究被扼杀在喉咙里。

　　“我说，你不用露出这种表情啊！”

　　“嗯？”

　　“想要什麽，说出来，理所当然地接受不好吗？！”

　　“……”

　　“算了，不逼你。”她下楼了，杯子放入他手心里，“坐一会？”完了，她咧开嘴笑，挑眉，提议道。

　　他无法拒绝。

　　*　　　　　　*　　　　　*

　　“他就是乔祯？萧你的品位一天比一天奇怪了。”进门，喝茶，介绍，大人出门，那个戴眼镜的女孩锐利的眼神上上下下地扫过去，推推镜框，下结论。

　　“丹，黄家丫头，拜托你……这个家夥很闷的好不好！”

　　“闷？！”她哼哼冷笑，“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却不说出来吧！典型的闷骚。”

　　“这个……”萧苦笑，“太一针见血了。”

　　那个女孩拉下眼镜，盯著他问：“你介意？”

　　当下用力地摆手，呵呵傻笑：“不介意……我不介意。”

　　那个女孩下巴一扬：“听到没有？！当事人不介意你嗷什麽嗷？！”

　　萧投给他一个不好意思的眼神。

　　他缩手缩脚，完完全全的不知所措。用医学上的话来说，他有点自闭，但是他在学校里很正常，有人跟他说话，他回应清晰，应付游刃有余，偏偏对萧，他放不开。似乎是故意把他藏起来的那一面暴露，因为在意，不能继续深入地在意，所以希望对方厌恶，於是有正当理由无视。

　　“好了！不会吃掉你，你也给我够一点好不好？！”那个女孩看不下去，大声地呵斥。

　　“哦。”

　　“真是……萧，你怎麽找了个这麽任性的家夥啊！多大的人了，居然还要撒娇。”

　　他怔了怔，不确定她说的人是否是他。

　　“丹。”萧只是笑。

　　*　　　　　*　　　　*

　　那个女孩懒得煮饭，大手一挥，他就跟著一起出去了。

　　阳光很灿烂，莫名地灿烂，街道上人来人往也觉得不那麽头疼了，看到小孩子抓住妈妈的手指跌跌撞撞过马路还会露出淡淡的笑容。

　　选择了很普通的餐厅，坐下来，那个女孩转头问他：“想吃什麽？”

　　他下意识地把视线投向她，她微微一笑，递出手中的菜单。

　　他知道他奇怪，在别人眼中，他不爱说话，不爱交际，甚至连饭都不爱吃。平常在宿舍，在她还没出现在他面前之前，他总是很随意地一餐吃，一餐不吃，坐在电脑前，编编程序，躺在床上看看床边堆满的书籍。

　　实在是……不想让她知道他这样坏的习惯……

　　虽然，她有可能，非常有可能已经知道了。

　　“嘿，一起去吃饭吧！”

　　这是她最常对他说的话。

　　菜单是深红色的，精致，整洁，跟这里清幽的环境很相称。他略略扫过去，一排的辣椒，一边的照片上一片红色。他觉得胃有点疼，稍稍动了动，椅子发出轻微响动，他不动了。

　　“怎麽样？有喜欢的没？”她微微笑问。

　　“呃……嗯。”不忍心扫她的兴，他点了点头。

　　“那点菜啊！”那个丹的女孩挑高一边眉毛，说道。

　　胃好疼……

　　“呃……就这个吧。”他随便指了一个，迅速地，仿佛那是一个烫手山芋般把菜单丢在一边。抬头，正对上她浮现担忧的眼神，他情不自禁地稍稍退了退，贴在椅背上，抿嘴，牵扯出一个算是灿烂的笑。

　　“好了！”她突然站起来，那个女孩也跟著一起站起来，她毫无预警的动作让他楞了楞，她已经走过来抓住他的手臂带他走出去。

　　“萧，你确定是他了？！”那个女孩在後面音量不大，却足够让他和她听清楚地问。

　　她没回答，走得又急又快。

　　“萧，那个家夥懂得什麽叫人生吗？！你这样做，不会觉得你过头吗？萧……萧……你怎麽可以宠他宠到这种地步？！你能保护他一辈子吗？！”

　　他茫茫然，她说的是他吗？！

　　认识了她，他大部分时间不用思考，他觉得很安全，也觉得很好。这麽多年了，重大的事情从来不由他，他已经习惯了。

　　丹说的没错，他在向她撒娇，以一种奇怪的方式。

　　无声地轻吐一口气，他挣开了她握紧他的手。

　　丹是对的，他也该从自怨自艾的世界里走出来了。

　　心下黯然。

　　她想问他要什麽？

　　这样的想法也许很侮辱人，防备成为一种本能。

　　可笑又可悲。

　　好在这个世界变异得厉害，人和人之间的关系更加，明白说出口那种
　　事情根本不必要，她向来聪慧，一个动作眼神，就能看透。

　　只是内心有些微疼痛，嘲讽马上跳出来。

　　一个大男人，软弱成这个样子，也实在难看。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一个人的世界空荡荡的，怎麽习惯，还是会寂寞。

　　“乔祯。

　　“嗯。”

　　“我们需要谈一谈。”

　　夏天的风，偶尔来，大部分时间懒得出现，它就像最任性的孩子，想怎样就怎样。冬天则不然，它暴戾，受拘束，拼命挣扎。

　　萧站在我面前，朝我伸手。

　　阳光好灿烂，很刺眼。转开头，有白色的口袋跟著风呼啦啦地滚远，挂在路灯柱子上。另外一边，有人在买烧烤，火呼呼地烧。

　　他站的这个地方，是完全陌生的地方。

　　“一个人，想很多，也许什麽都做不了，而两个人，因为有了同伴，所以会生出一种果敢。所以人生需要同伴……”萧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没有把手收回去，固执地停留在半空，“同伴就是，背对著也没关系，生死相托。”

　　丹走上前一步，微微笑了笑：“我没办法陪萧继续走下去，如果你可以，那麽，我什麽都不会说，刚刚的话，我向你道歉，你也可以向我提出要求。”

　　“一开始没有跟你说清楚，是因为，我并不想……是的，我只想跟你做朋友，不是夥伴，不需要承担我的梦想。”

　　“我对你好，仅仅是因为我把你当作最好的朋友看待，没有目的。”

　　“我们是同类，我知道你感觉到了，否则不会……不掩饰。”

　　“你并没有想要去的地方和要守护的世界，你在等待……虽然你并不知道在等待什麽，可是你一直在等待……我明白那种等待，一个人的世界，我看到的世界，跟其他人看到的世界不一样，时时宽慰自己，一个人很好非常好，还是会寂寞，至少，有一个人明白就好。我曾经也这麽等待过，遇到丹，两个人，一起走，然後，要分开了……於是我找到了你。”

　　“我……是我。”他终於开口，这麽一句。

　　“你是你，丹是丹。”

　　“不，你错了。”

　　“嗯？”

　　“我有想要的东西。”

　　“唔？”

　　“我想要自由。”

　　话说出口，默默低头，看著自己的脚尖。

　　少时，命运被牢牢掌控在其他人手中，挣脱不得，甚至连鱼死网破也不行。给与自己生命的人，制造了一个枷锁，给这个一开始就不被期待的生命。

　　无法舍弃，想要靠近，再靠近一点，如果能被拥进怀抱里就更好了。
　　不然，对他微微一笑也可以。

　　缺少关爱独自长大的自己，最想要的不是自由，而是，这个世界独一无二的关爱。

　　“傻瓜。”萧扣指轻敲在他脑袋上，“自由，就是有你想去的地方，和想要的东西。心的自由，才是真正的自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