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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Chapter04 ...

  •   那是黄浦江。
      杜荫山觉得全身的血凉了一半。
      人有种感情叫担忧,他很清楚,即使并不熟悉。正如他能给自己为什么跟着零找出一百个理由,却照样控制不了看见他跳下去时心脏几乎停跳的的下意识反应——于是他冲了过去,险险地在码头边收住脚。他吼:“你给我上来!”
      零一点不给面子地毫无反应。
      “你……”杜荫山气结,此刻他看起来盛怒,心里却第一次生出一点对不按常理的人无可奈何,大概零今天下午对着他也是如此。他不知怎么放缓了声音——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他说:“你上来,你想自戕我有一百种方法解决你,用不着你现在这个样子。”
      他想起他这个下午经历的一切,自初见起,到现在不过六七个小时,回忆却仿佛已隔了三生九世。陌生的零从他身边面无表情地经过,被他狼狈拽着跑的零在他身后拼命挣扎,带着他逃过危险的零冷淡地说别跟了你走吧……七个小时,他救了他,两次。而他回给了他什么,一柄抵在伤口上的枪,一声带着嘲笑和轻蔑的同志,一刻还未射出的子弹,仅此而已。

      人是不能总回忆过去的,因为悔恨会铺天盖地。杜荫山愕然地发现自己正沉浸在一种可以被称为懊恼的情绪中,而他本该对它陌生无比。少年半倾下身,右手伸出几乎能触到冰冷的江水,苍茫黄浦映星月,折射到他眼里也是粼粼的破碎波光。这一刻时光简直是庄严的,恰如他不自觉呢喃出的声音,他说:“别装死,你骗不了我。”
      零肯定没想过要骗他,因为他突然就出来了——扶着码头废弃木桩猛地从水面冒出头的他简直像个水鬼,一刹那打碎了千江水月,然后这个水鬼湿淋淋地抓着木板就是一顿头昏脑胀惊天动地的咳嗽:“咳咳,咳咳咳咳……!”
      一瞬间什么情调都没了。杜荫山预料不到他这要吓死人的阵仗错愕间往后退了一步,他瞪着水里的人,而水里的人也莫名其妙地回瞪他:“我说你怎么还跟着……你看我干什么,我脸上有东西?”
      合着他在岸上的话都白说了,水底下那个根本没听着。杜荫山的目光忽地落到零手里紧攥的物件上,是枚戒指,样式古旧看起来并不值钱,除了中间那一小块翡翠外毫无看头,但款式显然是女式:“你下水是捞这个?”
      零的目光也落到戒指上,苦笑一声算是回答。
      “看起来像女人的东西。”他的口气分明是恶意揶揄。
      “我妈妈留给我的。”零只当听不出他的讽刺平平回答。杜荫山注意到他提到亡母时用的是小孩子才会常叫的“妈妈”,他顿了顿,那一刻他看零的眼光几乎是温和的。因为他突然意识到这家伙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一样也是父母生养。他伸出手,对水里的那个说:“上来。”
      零好像见鬼一样地看着他。
      “上来。”杜荫山显然注意到了他的表情,使他在攥住他手腕的同时口气重又变得恶劣,“我不想重复第三次。”
      “你……哎停停停,”零对他每次都紧箍的力度显然吃痛,同时这诡异的自从他浮出水面就哪里不对劲的气氛也让他莫名,“你松手,我自己来。”

      他刚才跳到江里是为了捞母亲的戒指,他本来想让它代他自己留在沪一程,因为他几乎确定自己大概没机会再回来。然而自从他把它真的扔下去那个瞬间起他就后悔了,于是他又跳下去找回了它,幸好江边浅水深度有限,他闭着气拼命摸索终于摸到了那个坚硬的小圆环,就这么一回事——谁知道杜荫山在岸上居然以为他已经死过一回了?
      跟这种人还真开不起玩笑,即使是类似玩笑也不行。零的家人个个是说冷笑话的好手,因为他不擅长所以总被取笑,然而他现在意识到居然还有杜荫山这种人。零抬头看他,新月繁星下少年的侧脸英气逼人,眉头却总是皱得不符合年龄,抱着木桩子忽一趔趄:“哎!”
      杜荫山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手拉住了他。
      然后——下一秒,他就被一股力道狠狠拽进了江里,其力度一点也不比今天他扯着零奔跑的那股劲小。错愕都来不及扑面而来冰冷的江水已经将他灭了顶,水直灌进他口鼻的同时他也开始激烈地反抗。不过他立刻就感觉到那股力道撤去了,取而代之的是刚才扯他下水的那个人迅速往后逃开的大笑声:“你也掉进来啦,哈哈哈!”
      真是两个神经病。杜荫山湿淋淋地冒出水面时的样子比零刚才还要狼狈,少年的那点桀骜不驯被水湿了个透,从头到脚都成了落汤鸡,偏偏额前有一撮头发硬是要翘起来,看上去给他平添了几分稚气。于是零对着他更加乐不可支:“我说过,你跟着我不会有好处。”
      他说着皱起眉,咳了两声,右手无意识按在腰间——杜荫山知道他那里有伤——而后敏捷地撑着码头跳了上去。回头看了看水里脸色阴晴不定的杜荫山,此刻他看起来倒真像是个十七岁的少年了,尤其是他看上去很想失手掐死自己。零笑:“你不上来吗?”
      他把湿淋淋的衣服拧干,重又穿在身上,夜风吹过冰得他微一瑟缩,然后站起来:“再见,小孩儿,你该回家了。”他的声音对着还泡在水里瞪他的那个人依然轻快,“我走啦。”
      没人看清他转身之后瞬间茫然痛楚的表情,让人以为他不是在说再见而是在说永别。
      对上海,对他爱的人,对曹若云,还有他二十二年曾经安稳的人生。
      他在今夜跟他们诀别。

      然而他走得真坚决连头都没回。

      杜荫山后来不记得他是怎样回到杜公馆的,毫发无伤而浑身湿透,他就这幅样子进了家门。一家子人正心急如焚地等着他回来,管家迎上来的表情像见了鬼:“少爷,您——”
      “我没事,老师有命令没有?”
      “先生说辛苦少爷了,今天的事他会彻底清查,让少爷放心。还有,老爷从广州发来了电报,用不用我给少爷拿到书房去。”
      “不用了。”杜荫山挥了挥手,他的神情近乎疲惫,“都下去吧,我没事,我想静一下。”
      这一个下午有太多的事。在所有人离开后他一头倒在他卧室的大床上,而他的耳边始终还能听到零的声音,零说“再见”。他也就真的眼睁睁看着他踢踢踏踏一路水渍的走远,背影融入夜色时单薄的可怜。这人就像个神经病,更加挫败的是杜荫山发现他还一直记着这个神经病——一下午经历荒唐可笑,配上两个疯子正好相得益彰,可是他还是免不了觉得忿怒,焦躁,以及无可言说的沮丧。
      零身上总有些地方要引起同样好斗的对手征服的欲望,多年后二十曾给出这样精准的评价。
      虽然事发时没人注意到,他们当局者迷。
      而杜荫山只记得自己没有说再见。
      肯定没有跟那个人说,再见。

      <旧事·上海篇>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Chapter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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