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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0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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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荫山在听到那阵枪声时脸色就是一变,不假思索上前几步一把拽过零就跑:“跟我走!”
“喂你!”零怎么也不会预警到这斜下里突然冒出的一出,错愕不及已经被他拉着跑了一段路,“你干什么!你放手!我不认识你!”他挣扎着向身后回望,瞧见方才那女孩因为这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吓得呆在原地,想起来追的时候他已经被杜荫山带着跑过了街角。“我再说一遍啊,你放开!”
“闭嘴!”谁也没看清杜荫山右手里的枪是怎样抵上零的腰间的,似乎无意地正顶在他的伤口上,后者瞬间刷白了一张脸,不是吓的而是痛的,“我认识你,还要多谢你先生刚才提醒我,我有话问你。”
遇上疯子了。零苦笑。对于那把枪他无计可施,只能跟着少年横冲直撞过两条街区,终于在一栋废弃的上海老民宅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杜荫山一脚踹开虚掩的房门反手把零也拽了进去:“在这里呆着!”
“唔……”他的动作过大,零被推得跌撞收不住脚,一下子撞在身后坚硬的墙上,这回他真是呼痛了。
“别做出那种样子,我知道你不会忍不了这点小伤。”杜荫山仍然只是紧盯着外面,右手始终保持高度警戒的持枪姿势,他此刻看起来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猎豹,危险,凌厉,矫健,格外让人恐惧。
“你说什么?”
“我说的是你啊。”杜荫山不紧不慢地吹了下枪口,似笑非笑,“这位先生,哦不……同志?”
零的眼神瞬间变了,你能看到一只待宰的羔羊瞬间变成一只狼的眼神转变也不过如此,他向前走了一步:“你——”
“趴下!”杜荫山几乎是对他吼出来的,零没等反应过来已经被他扑倒在地,头晕眼花的同时在屋外响起的是密集的枪声,震耳欲聋间他能听到身上少年的狠狠咬牙:“娘的,还是被发现了。”
这间屋子不能再躲,枪声暂歇间杜荫山眼疾手快抓起零的手腕,“跟我从后面走!”
他们重又回到黄浦江边。
今天是要跟这条江过不去了,一时间两个人都默默无言,杜荫山是思索,零则是茫然。此处江面宽阔,水流尚缓,然而,跳进去,可是好玩的?
“我能不能问个问题,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
“……”零看起来很想给答话的人一枪,“我在问你!”
“你是说这个?”杜荫山举起手里的枪晃了晃,又朝他们刚才冲撞过来的来路哼了一声,“我的党派出现了内鬼,今天不杀了我他们不会安宁,但我抓着你是为了另一件事,很抱歉把你卷进来。不过现在,大概你没办法抽身了。”
零再一次确认这小孩儿是个货真价实的神经病,如果他要陪着他去找死那就是两个。于是他说:“我明白了,你信不信我?”
三分钟后他们回到他们刚才跑过来的那条街上,不过这回是向另一个方向。零看起来对他们经过的地方都驾轻就熟:“哎哎这边,你别往那边去!”
“看不出来你对这里这么熟。”
“我在这里活了二十二年。”零看着身边熟悉的景色,他曾多少次和父亲,哥哥还有小囡经过这里,“土生土长。”
杜荫山不再说话,自十二岁从广州移居来沪,他对上海的认知总共也只有五年。不过他很清楚所谓“故乡”之于一个人的意义,所以他默不作声地跟着零穿行过大街小巷,后者专挑曲折的小路甩开身后的追兵,一路奔逃的疲乏让两个人都有些脱力,终于在看见前面的建筑群时杜荫山有些愕然,“法租界?你?!”
零回给他一个说不上什么意味的笑容,杜荫山愣了愣。然后他们从街边曲折的巷子穿行进去,一直到一座小巧洋楼的花园后门,零鼓捣了两下,居然把门打开了,两个人闪进去又消无声息地关上了门,而他们刚才冲进来的那条巷子口正有搜寻杜荫山的人经过。只差一点,真是万幸。
这回大概可以算是勉强避过了一劫,杜荫山皱眉想夜间要怎样安全回到杜公馆,刚才那批人敢公然跟先生撕破脸,又对自己穷追猛打,他们的阵仗让他连先生和公馆是否安全都不敢确定。回头看零,后者正低了头看不出表情,他碰碰他:“你以前来过这里?”
零点头,他没说这是曹顺章和他一帮老朋友的商会所在,平常人来人往不见冷清,皆因今日是周末,且此刻已经是傍晚,除了门房在前院倒也不见什么人。他看着父亲平日工作的窗口,不久前他还曾从那间办公室气冲冲地出来,因为曹顺章明令禁止不许他跟着曹烈云有样学样。此刻记起,竟像是三生九世一样的遥远。
他对不起他们。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挨到七点钟,天色已渐次黑下去,落日余霞笼在葱茏花木上,格外温柔美好,零出神地望着面前的景致,像是要把它们都刻进心里。然后他朝后仰了仰身,此刻他的侧脸看起来也是异常柔和的,他说:“你走吧。”
杜荫山转头看他。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不管问什么,你都找错人了。”零闭着眼睛,好像半沉入无声的睡眠。让杜荫山恍然觉得这个人不像是今天下午见到的那个怯懦样子,抑或这个才是真实的他。“我不是你想的那个身份,而且,无论如何,我救了你。”他睁开眼睛,对上杜荫山的目光,向花园外虚指一把,“你可以从来路回去,不过还想拉上我,办不到。”
“你以为我会信你?”
“不信又怎样。”零不想再跟他说话,他站起来,最后望了一眼商会的小楼,然后把门打开,对着杜荫山作了一个“请”的手势,后者想当然地没动。于是他叹了口气,自己先走了出去。
杜荫山想也不想地跟了上去。
他后来曾想过自己为什么要跟上去。
零说得没错,他仅仅因为今天中午在道格拉斯家门口遇到他而想当然地判定他是赤色分子本来就站不住脚,同样,即使他下午出现在那座敏感的码头,也不能就证明什么。从头到尾本来可能就是他错误的一场推断。毕竟——杜荫山想起来就要冷笑——有内鬼跟在先生身边三年,他们这些人不还都是傻子一样毫无所觉?
然而他还是执意跟着他。大概当时年轻,没办法轻易地对一件事甘心,你不能指望一个十七岁的小鬼会有多少真正的审慎,即使从表面看起来他比一般人都冷静老练,骨子里他依然只是个免不了要意气用事的少年人。所以零在第三次拐弯发现杜荫山还跟着他时他就只当看不见他了,一个疯子要跟你较劲,尤其还是一个有枪的疯子,跟他对着干是没有好处的。
结果杜荫山发现他把人跟丢了。
他几乎是张皇地奔上前去。因为零对这边街道的熟稔他被他绕得头晕,虽然他自己的方向感一向出色,可刚才一错眼前面的人就不见了——凭空消失?
他猛地顿住,因为他看见了面前浩荡的江水。
第三次,黄浦江。
他们今天一定要跟这条江过不去,而他也同时发现了那个以后半辈子跟他过不去的人,零站在江边暗影的身影简直像个幽灵。天光已完全昏暗,几点残星从云层里钻出来,今夜是新月,又被云彩遮挡,天上地下都不明亮。零好像在望着江面发呆,确认他安全的那一瞬间杜荫山不知怎么就长出一口气,然后他忽然愕然地睁大了眼——
零居然,就在他面前,直直地向江里跳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