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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Chapter0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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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不去的是海上花,触不到的是人间烟火。
致我的上海,你的苏州。
——题记
初夏是人间盛景。
此时不过是清晨四点钟光景,天光既白朝露未晞,太阳还未自东方地平线升起。悠长的姑苏小巷尽头,有一户人家“吱呀”一声开了门,走出一袭黑衣的清癯男子。他先谨慎打量确定四下无人,又拢了一拢身上的外衣,这才举步,悄声向巷外走去。
街上仍是没有多少人的,家家户户还都在好眠中不忍就醒,只能偶尔撞见个别小贩打着呵欠睡眼惺忪地出摊。男人走过清静的长街,走过姑苏出名的碧水石桥,走过亭台烟柳碧树繁花,他一直紧绷的脸上渐渐露出笑容,因为他的目的地已经逐渐清晰可见。终于他走到了那座熟悉的小楼前,习惯性地要直接上楼,然而在望见门外的椅子时他的脸色忽地一变,转回身就跑——已经迟了,如鬼魅般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的后脑,同时响起的还有身后森冷而不紧不慢的声音:“赵先生,好久不见。”
“我们又见面了。”
杜荫山接到上海发来的密电说苏州的地下工人运动领导者赵其森被捕是一天以后,彼时他刚跟他老师最得意的两个门生到达苏州。最初他提议要求跟随来苏州行动时所有人都斥之为荒唐,杜炎武想都没想就一口否决:“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承认我没完成码头的任务还被人将了一军,您就看不起我了?”
“这跟码头的事有关系吗?”杜炎武少见地要拍桌子,“当天接着电报时我根本就没松口让你去,你一定要跟着,闹出多大乱子。你当时有个好歹让我怎么跟广州那边交代?”
杜荫山不说话了,每个人都有软肋,恰如上海之于零,也恰如广州之于他。于是他沉默半晌换了个说法:“您说给我锻炼的机会……”
“这他妈的是锻炼的机会啊?!你清楚我们要找的是什么,零号!劫谋恨得要死怕得要死的那个人,你想想在他面前你有多大的机会?”
杜荫山彻底不吭声了,然而他的无声往往比别人的愤怒还要压抑低沉,杜炎武起来又坐下三次发现自己面对着这么个小子只会把自己气死,最后他烦躁地一挥手:“滚滚滚!爱去哪儿去哪儿,别在我眼前碍事!”
杜荫山敬了礼出去,到门边又被他老师叫住,杜炎武神情古怪:“你怎么回事,我看你回来之后魂不守舍的,你……”
“我没事。”
师生俩默然对峙半晌,好像谁也不打算先让步。最后还是年长的那个先出了声,杜炎武坐回办公桌后,声音不知何时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背后藏多少万丈波澜杜荫山都难以辨明:“我知道了,你走吧。”
于是他现在就来到了苏州,到达的当天明眼人就能感觉这里氛围的压抑。较之上海随时随地大开杀伐的清洗,苏州更像是要面对一场雷雨,人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天色之闷,气压之低,闷雷在暗垂的云层里低吼,天边甚至不时有闪电惊魂一样地滑过——然而,雨还没有来。
雨仍没有来。
这样的气氛里是个人都会焦躁不安,杜荫山自从来到苏州后话几乎不超过十句,跟他来的人倒是都深知杜大少的脾气没人见怪,只是苦了他们的苏州联络站站长。接到电报说地下党赵其森被捕时所有人正在吃早饭,一时间屋子里静的像是根本就没个活人。最后是鲲鹏先开了口,作为杜炎武最得力的助手和门生,他的话有些时候都可以代表先生:“还是劫谋的人?”
苏州站站长的脸色很难看:“是。”
“他们清洗□□是不要紧的,但现在这阵仗摆明是要跟我们抢地盘嘛。”鲲鹏冷笑,“□□出来的老大,到哪里也改不了这种习气。”
“那现在我们……”
“按兵不动,他们的人厉害到这个程度,我们来苏州的行迹也未必就保密得住,还不如先让他们咬个两败俱伤。跟先生斗,也要看大上海是不是想要改姓!”
他想起了什么似的回头看看杜荫山,后者是唯一一个在他讲这些话的时候还继续慢条斯理吃着自己那份早饭的人,看见了他的目光也像没看见。鲲鹏眯了眯眼,意识到自己情绪已经流露的太多,于是他坐回了原位,重新端起了碗。
半天以后这僵持的气氛就被打破了,因为他们接到了从上海发来的第三份电报,电报上的内容让每个人都难得的沉默。杜炎武说,江浙沪各大城市已经都有劫谋的力量渗入,所到之处红色力量遭到清洗,国军内也纷纷甘拜下风唯他独尊。
这个屠夫的本意本来就不仅仅是上海,而已。
“妈拉个巴子!”鲲鹏表情很难看地骂了出来,他们和先生一样清楚这样的消息意味着什么,从外在来看,他们和劫谋本属于同一党,然而同党间的倾轧厮杀有时比对立的敌人来得更惨烈,现在劫谋的扩张动作根本就是给他们这些人好看。他一甩手:“这样下去都要先机都要被他们抢完了——跟我去那个被捕姓赵的家里看看!”
劫谋的人还未撤走,现在去难免硬碰硬,鲲鹏此举和他早上说过的话无异于自打嘴巴。杜荫山漠然地看着所有人瞬间全副武装,鲲鹏带头上了车,而他被留在了最后一辆车里。鲲鹏们自从来到这里后对他表露出的情绪一直是客气到近乎无视的。尸山血海里爬出的往往看不上没上过战场的,年长的又往往看不上年轻的,这两样他都占全了,也怪不得他们。而他一向好像根本不在意周围人的眼光。车队驶过苏州城窄窄的街道,街上有人诧异打量着这样的阵仗。最后车队停在赵其森被捕前居住的那个小巷弄前,鲲鹏先下了车,他的神情近乎是决绝的,不过他还是转到杜荫山的车前,敲了敲窗子,看少年摇下车窗露出脸,他还是几不可见地微叹了口气:“你本来可以不用跟来。”
“学长不用担心我。”
鲲鹏于是不再说什么,所有人都下了车,跟着他向巷子里走去,他们的黑衣在此刻看起来像是死神。有三两个苍老虚弱的乞丐靠着墙根迎着他们蹒跚地走来,没人注意他们,恰如人们都不会注意街边的流浪狗。然而在两拨人几乎就要擦肩而过的瞬间鲲鹏终于闻道了那股被隐藏乞丐难闻气味下隐隐的硫磺味道,他惊惶地大叫:“趴下!给我趴下!”
说晚了,直向他们冲过来的人体炸弹已经爆炸,轰然爆破巨响声中丧的绝不止是他们自己的命,两侧房屋上被震下的沙石瓦块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活着的和新死的人因躲避不及都被砸了个正着,枪声同时在四周混乱地响起。鲲鹏从地上爬起来,眼前的烟尘迷了他的眼睛让他什么都看不清,他愤怒地大叫:“人呢!都给我住手!别他妈开枪!”
杜荫山一直在队伍的末尾,早在鲲鹏喊起来的时候他就已经迅速地趴下,他们后边的人受到爆炸的波及相对小,因此在他咳嗽着站起来的时候还是眼尖看见了巷子口飞快一闪而过的身影。
刚才有人藏在那里——在杜荫山能够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反身追了上去。
他不会看错。
他在潜意识里都没有承认他追上去的原因是因为刚才闪过的人有一张和零一模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