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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芝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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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姓李,双名庭兰。家中大人言:“譬如芝兰玉树,长生于阶庭。”(1)
那年她的弟弟即将二十加冠。
年初一的早上,大雪初停,没有太阳,天仍是沉沉的。她在山脚下捡到一个人,如何摇他都摇不醒……所以说,年初一是不适宜出门的……她只能用上好的名剑砍木头,做了个筏子,把这人拖回了山上。
从前父亲讲,有一技傍身好过家财万贯。可见学剑术还是有用的。有江湖俗云,腰间名剑一把亮,胜过言语万千讲。一把好剑,本就该亦庄亦谐,有事的时候可以退敌,没事的时候可以烧烤,实在不济,砍砍木头,就像现在,也算是救死扶伤。可从前她只是喜欢那样人前炫耀的生活,她只是想做个另类的侠女,从未想过当什么大侠去匡扶什么正义。正义?呵呵,说起来从前别人好歹叫她一声侠女,如今说起却都只是魔女。原来那些从前的价值,从来就不在她自己身上。那些是非黑白,也从来不在她的手中。
不过究竟是侠女还是魔女,她自己也已经无所谓。
毕竟从前,都已经过去了。
初七,人日,这人也醒了。她赶紧打探,只想着快些把人送走,可那人气虚微微地答她,他叫竟之,他没有家了。
原来,他叫竟之。
等到八月十六,仲秋的第二天,她的弟弟就要加冠了。
从前她说,等到他加冠,一定要让大人为他取字竟之。可真等到他加冠,家中已无大人可言。
初七人日,从前在宫廷中,这一天,天子要登高,还要夜宴群臣,是为君臣和会。民间还会乞晴,因为《占书》上说,“阴则灾”。(2)
月色晴朗,夜见星辰。
那一天,她留下了一个人,这个人叫竟之。
她曾经以为,她已经端然世外,这世间的事已经与她无关,也无牵。
仿佛也是这样的月色,记忆中曾经有个人坐在波光潋滟的水榭中为她抚琴,奏弦歌而传雅意。
她素衣轻衫,站在一旁为他清笛相伴,笛声却嘎然而止。
他们,毕竟不是一路人。
他抛了琴走上前来紧紧拥住她,像是要把她揉进自己身体里去那般,“这世上,我只得你了。”
纵使随她习武多年也还是少年单薄的身躯,她只轻轻一推,就推开了他,“清平,我们已经没亲人了。”
庭阶寂寂,月光落在这空庭中,似结了一地清辉的冷霜。那天是秋夕,又叫月夕,又叫仲秋。不管有多少个名字,说的是一样的事情。
“春分朝日,秋分夕月。”(3)
世人看重的从来不是这些节气本身,而是那些日子里会发生的事情。
在这世上,她已经没有亲人了。
她的外祖父死了,她的其他舅父也死了,她的父亲自杀殉国,她的母亲自杀殉夫。秋夕宴上曾经也是亲朋济济,换而今,她独自远走他乡。
从前她喜欢天山,以为那是世间最高的地方,就可以看最明亮的月光。如今她却只能去天山,去离这帝都最远的地方。江湖上的人曾唤她天山侠女,从前她会觉得欢喜,现在……她无所谓了。
那个叫竟之的人,只在这山上呆了大半年,便说要走。她问他,“你都没家,能去哪儿。”他说想去恒山。她说恒山好啊,山清水秀,那的和尚都是高僧,你莫不是也要去参详佛理。那人说,是。
她曾经问过那人,要不要跟她学剑。
那人反问,学剑如何,不学剑又如何。
她一脸正义地讲,学会剑术,强身健体,自然别人就再不能欺侮你。
那叫竟之的人浅笑,那现在还有人来欺侮我么。
竟之,那现在还有人会欺侮你么。
那个叫竟之的人还说,“你以为学会这些,就是对我好么。”她竟然一时无语,也找不出什么话去反驳。
竟之,学会那些东西,就是对你好么?
这样的问题,她也很想明白。
可这世道就是这样,要活下去,要不被人欺侮,不学这些,又能学什么呢?
可是那年你还那么小,就要自己去面对那么多的事情,要自己去学会那么多,如果你从来不懂得这些事情,那你现在又会不会过得比较好,比较……快乐?
那个叫竟之的人终究还是走了。临别时,他抄了首诗在一寸纱绢上给她,她看了半天,才想起来那是自己的手巾,不知什么时候竟给这人拿去了写字。但她已不关心这些枝枝节节的细微末事,她就觉得那诗真是好,所以留了下来。她只是欢喜那首诗,而不是那个人。她欢喜那诗,因为读来伤悲,是那些她曾经以为早已俱忘的伤悲。
夜里有时候她会坐在槐树下喝酒,对着清风明月,也还是会想起很多从前的事情。那些刻在记忆里那样清晰的事情,挥之不去。
她喝酒是为了能醉,可她从来没有醉过。
据说什么样的思念,到了记忆里,都会成灰。可为什么她记得的事情,还是有那么多。
犹记得那年仲夏的午后,她去四舅父的府邸,路上耽搁了些时间。到了那府中,径直穿过庭花,穿过院柳,侍女急急地在身后低声言道:“小殿下可是从午膳后就盼着,去前门都等了几回,可是盼来了。”
她微微顿足,“殿下现在何处?”
侍女躬身垂首,“殿下现在偏阁自己的书房中。适才天阴了会儿,奴家斗胆,就劝殿下先去把墨研上,说待墨研好,郡主可就来了。”那侍女说到最后声音益发低了下去,“奴家不过是怕殿下站在风口着了凉,一时权宜之计,郡主若要写字,定然吩咐人下去重新研过。”
“不必了。”说话间已到书房门口,她推了门进去,看见那人立在桌前,正就着砚台认真研磨。那墨不知研了多久,又有多浓。那人闻声抬起头来,也就看见了她,只对着她粲然一笑,没有半分埋怨的神色,宛若三秋阳光,明亮温暖,宛若小雨初晴,绿荫微凉。
那天他让她为他誊写一篇字,她识得那是《诗经,国风》上的一段。
他卷本书立在一旁温声念出,她埋头坐在桌前字字写下,用他为她研的墨。那墨研的太久,有些稠,所以她一字一字写得极认真,但也极快,因为纸是她最爱的玉版宣,写得慢了,墨会渗开。一勾一折,俱不能停。她都已经记不得自己是因为写字快才合了这纸,还是因为这纸练成了那么快的字。
“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
风雨潇潇,鸡鸣胶胶,既见君子,云胡不瘳。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4)
待得字晾干,那人笑意盈盈:“古云纸寿千年绢寿八百。可若没有好字好画,要那么久的寿命又有何用。恰如人生得一人能知己,足矣……”比从前瘦削的脸上,是慢慢浮起的红晕,就像生宣纸上的落笔,只一点,就晕散开了去。
窗外的蝉声高高低低地传来,潮湿而闷热的空气。近旁云案上的冰,慢慢地化去,一滴滴的水沿着冰棱滑下来。
上好的白宣纸,字迹沥沥。
仿佛也还是那样明媚的午后,在内廷的家宴上,那人自己上前要为众人献曲。他的琴素来甚好,他的声音素来清亮。
“今夕何夕兮
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
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
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
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
心说君兮君不知——”(5)
琴音微降复升,又接唱了一句,竟是“既见君子兮,云胡不喜”。席间有个还扎着彩带如意双髻的小郡主拍手笑道:“平哥哥唱错了,后面是圣人的诗经。”
他面颊微赧,住了琴声,只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她,不发一语。她微微一笑,只作不见。皇祖父却转头对小郡主那边厢席中大人正色言道:“《越人歌》乃是杂曲,如何能让小郡主学的?”于是谢罪的谢罪,惶恐的惶恐。她闲闲地喝一杯清酒,置身事外。
从前近二十年的生活里,她都是骄傲的,无忧无虑的,所以并不能明白别人苦苦而暗藏的心迹是怎样的艰难又需要怎样的勇气。别人将她看作了生活的全部,她却只当别人不过是云烟过眼,今日可以好,明日可以抛。她所爱的,不过是那种花团锦簇、众人仰慕的风采飞扬。
只是登得高处,须胜寒。这样浅显的道理,人人皆应懂得。
父亲曾说,四皇爷看似赢弱然志甚高,嘱她来往间凡事多些心思。那时她只想得,她来往的不过是个她最疼爱的弟弟,她自己不过是个疼爱弟弟的姐姐。她以为,就是这么简单而温馨的自家内务琐事。
她以为。
自后方知,原来那些淡泊宁静,那些心中宽慰,那些点寸欢喜,从来没有什么一定是应该,都要自己在风雨困窘中去苦苦寻觅。这样的苦,却是她从前的生活中没有的事情,所以她会觉得累,所以她愿意放弃——不管是人还是事,她统统放弃。
昔有芝兰玉树,今巢寻常燕。
他们永远隔着一水,站在两边。
那些记忆里还记得的事情虽然各个不同,却都是一样的清晰。
对着如水夜色,她就会想起曾经也是这样的夜里,她站在御花园硕大的太湖石下看着一个人泪眼大哭的模样,然后伸出手去,就接住了他。
他拽着她的手跳下来,她接住了他,像一阵大风迎面而来,扑了她满怀。他就那样在她怀中大哭。他说只有她对他好,他要她永远别走。她就是送他回到了家,他也还拽着她的手好久,怎么都不肯放开。
他说这世上他只有她一个了。
那年他才不过十四、五的年纪。他眼里那样的害怕,害怕那些虚伪的事情,他或许真的就只是想留住一个人在身边,一个真正与他相亲和爱的人在身边。她却答,他们已经没亲人了。
她到底还是自私,所以担不起那么多的事、也给不出那么多的好。她能够做到这样的事情,也愿意这样的结局。那些仁爱忠孝、死生道义的事情,自古难全。
只是这结局里,她却还是能清楚地记得,有一个人,她对不起。还有那些只能埋在心里、没有办法说出口的伤悲,那些生不逢时,那些造物弄人,她都记得那样清晰,一直到死。
竟之,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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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参见刘义庆,《世说新语,言语第二》:“谢太傅问诸子侄:‘子弟亦何预人事,而正欲使其佳?’诸人莫有言者。车骑答曰:‘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
2,参见《东方朔占》和《东方朔书》。收入《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十一,子部二十一,术数类存目二。
3,宋元,马端临编篆,《文献通考,卷七十九,郊社考,祭日月》。
4,《诗经,国风,郑风》。
5,先秦佚名,《越人歌》,“说”通“悦”。收入南朝(梁陈)徐陵编《玉台新咏,卷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