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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红尘 ...


  •   从前他有过一个梦想,但却不敢讲与人知。等到他敢做任何事的时候,却已经没有人可以来听他讲。就连他自己,或许都已经忘记了那些经年的念想,只当这从前不过是做梦,梦醒了,什么都是假的。
      所以到如今,似乎只有一件事是真实的——他是这天下的帝君,这天下也应该俱是他所有。就连那些行走江湖的游侠们的生活,都在他的掌控中。只要他高兴,那就是一个侠;只要他乐意,那就是一个魔。而江湖人常说,莫涉朝堂之事。那是自然,因为连那江湖,都是他朝堂的一部分,是非黑白,全凭他一个人的欢喜,别人又如何干涉得。

      为了这么大的天下,要做的事自然很多,可他只得自己一个。所以有时他也会觉得累,觉得倦,却没有办法抛开。
      他的父皇说,既然生是天家的人,就只能做天家的事。而这些事他学得就很快。譬如很快他的父皇就病倒了,当然如果父皇的新宠妃子生的不是儿子而是女儿,或许那病也不会来得这么快。所以太子殿下循前朝旧例加冠出监国事,将来再顺理成章做国君。如今他是太子,曾经他的父皇却只是王子。如果要言顺,他的名更正。

      要做一个皇子,要学的自然是礼、乐、射、御、书、数。
      要做一个皇帝,要学的自然更多。因为皇子可以有很多,皇帝却只能有一个。

      所以他谨言慎行,谨小慎微,昼夜提心,步步为营,做着所有天家人应该做的一切。他时时刻刻都要告诫自己,这般的事即使他不做,别人也会做。别人或许还能选,他却已经没得选。而他这一生,其实也只做得一件意气的事情。
      那年刚开春,父皇仍旧是长病在床无甚起色,他却掷了手里的卷宗,出安化门,径直去了恒山。那时他就只是想做这一件事,因为他知道,这之后这一生,自己或许再没有什么愿意或者不愿,就只能做应该做的事情,不论自己是否情愿。

      山是名山,寺是古寺。崎岖的山道上,他的侍从拦下了一个青衣布衫的年轻和尚。

      “和尚从哪里来,又要到哪里去?”他问得高高在上。
      “小僧借居山寺,无所来,无所往。”回答的人弯下腰来,祝了个礼。
      “和尚可有法号。”
      “小僧佛缘尚浅,难为法号,只得个混名止水。因主持上师言,若人心如止水,则七情似流云,俱可往矣。

      止水?心如止水,听上去真是好笑。
      他把脚边的小石子轻轻一踢,就踢到那平湖里,微不可闻的一声,然后是层层的涟漪,泛起在水面,缓缓地推开去。

      他也不耐烦再和谁打哑语,径直开口,“和尚从天山来,应知天山事……你那师傅这些年可还好……”
      和尚闻言眉间微凉,再祝一礼,缓缓道,“世事如尘,失已,忘已。”
      “可她每年春天到底会来看你,她却从没有回来看过我。”他微微转身,目中有些失神。

      山间的风,总是很轻,绕过幼枝,绕过弱花。人们说,定要爬到高树的顶梢,方能见着风压林海一般的气浪。

      “她那样聪明的一个人,定然不会相信你一个人会发生什么意外。”
      身后锦衣的侍卫走上来,抱着一个熟睡的孩子,就扔进了水中。他微微抬高的下颌,就俯视着面前的人。他温和地笑,看着别人自己跳入这激流。

      人们在缓坡乱石的浅滩找到这孩子,傻傻的还不明所以的神情,不知道自己前一刻还在上游的林中玩耍,为什么就突然湿漉漉地站在了人群中。
      人声喧哗着往前走,人们终于在下游河中倒下的枯树上发现了和尚,他的脸都已经被尖锐的乱石划破,身子泡在水中变了形状。
      他就站在这河的对岸,看这自己安排的结局。

      然后他再抬眼望去,透过重重叠叠的人影,就看见一个人站在那彼岸的水边,那人也就看见了他。

      《诗经,国风,秦风,蒹葭》上说:“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宫里的师傅说,国风就是平民的歌谣,非雅非颂,只得直抒胸臆的情词,难登庙堂。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那年他在水边,看见了她在湖中起舞的身姿。三秋的阳光,明亮而夺目。

      “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如今她在水边,对他粲然一笑,然后转身回眸,再无他顾。山中春天的风,还有未消的寒意,扑在人脸上,冷彻地痛。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从前的病容,早已不在他身上。从前的明媚,也已不在她身上。他们隔着一水,站在两方。偶然回过头去,他才发现,原来隔在他们中间的,除了一个人,竟还有这么多,多到没有人能拔去,没有人能忘掉。他突然就觉得很难过,自那人离开他之后,他第一次感到难过,第一次知道原来从前的时光早已经回不去。

      他以为自己到底会有勇气做一件事,临到眼前,方知万事非。他有没有勇气,又有什么区别。

      从前他们坐在富丽堂皇的水榭中,春水的湖心是用一只只小船连成的平台,看见那人就在其上自在地舞剑。湖对岸的枫林,烈烈如火,映在碧波的水里,仿佛都成了她每一个雪白轻灵姿态的衬托。

      他的父亲是不得意不得志的皇子,他是个自小体弱多病的皇孙。
      那天宴后,他跟在大人们的身后,却追不上他们稳健的脚步,一个不留神,就从最后一级白玉的台阶上跌了下去。宫女的轻呼,那人就回了头。她像风一样到了他的面前,把他从地上扶起,微微弯下身来,微笑着与他说:“殿下一定是我最小的皇表弟。”她就站在他的面前,他的眼中就只看见了她。空气中传来淡淡的芬芳,小小的白兰花一样的香气。
      宫女们说,郡主天赋异香。
      她站直了身体,轻轻抚过他的头,温和的声音:“殿下不久就会比庭兰还要高了。”
      那年他七岁,认识了刚刚及笄的李庭兰,那个传说中剑术高深的大表姐,护国公主与江湖第一剑李秋声的女儿。在高高宫墙里人们尊称她平燕郡主,在高墙外他们叫她天山侠女。当然很多年以后,别人说这其实不是侠女,而是魔女。如果这世间是正义,与这世间为敌的自然是邪道。

      他扶挨着李庭兰站在阶前。他的父亲微微咳嗽着走来,极为诚挚地请求矮自己一辈的年轻郡主,能够分点点的时间照料自己唯一的儿子,学一点剑术,只为强身健体。他闻言暗自欣喜地抬头看她,却看见她有片刻的犹豫,他就紧张地看着她,不自禁地伸出手拽住了那人白色裙带的一角,那样光滑柔顺的丝缎,只得小小一截在手心,仿佛什么都抓不住。
      她只一垂眼,就迎上了他仰视的目光。他赶紧低下头去,不敢再看她。
      那么多客套委婉礼节的话里,他就只听见一个字,是她轻轻地回答:“好。”那样温软和煦的声音,如风过柳梢,点点的暖意抚上脸颊。

      可他的父亲原来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狼狈。只是一天,他的生活就与从前截然不同。
      然后很多人再也看不见,很多人离开。
      他就明白了,这世上最虚伪的东西,其实天天都在他的身边。那些过去的时光过去的事情里,只有一个人是真实的,只有一个人对他的好是真实的,可是那个人已经离开,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纵使十三年后再遇,人也非,物也非。

      官府扣住了和尚的尸体不许寺庙领回,他安然坐在督抚大人临时新收拾出来的偌大宅第里,收到一封信。
      他端着杯君山银针,用碗盖撇开茶末,这南地的茶汤就是好看。
      督抚大人跪在地上,双手颤巍巍地举着封信函,“来人言……前朝待罪之人李庭兰……”不等督抚说完,那信已经转呈在他手中。普普通通的信札,落出薄薄的一页,铺开来,竟然只是裱灯的白纱纸,可见仓促。墨也不够好不够香,想来研得也不够匀,落在纸上深深浅浅的颜色。他就想起从前宫女们口中相传的那个平燕郡主,非清泉水不饮茶,非滇南香米不吃饭,非现磨的油烟墨不写字,饶是学人游走民间做女侠,也要做到凤凰儿一般。呵呵,原来如今落魄如斯。

      “待罪之人李氏庭兰,有幼弟清平。戊午年秋庭兰及笄得识清平,距今廿载有余。庭兰平生素无大志,惟望高堂亲朋济济,然自后故人离散,旧栖新垄。子欲养而亲不待,实天不从人愿,人亦无所恨。庭兰曾观友人形容,而忆吾弟清平。吾与弟别十三载,昔年与弟手植之树,今或已亭亭如盖矣。念吾弟高可几许,容可益秀,行为端止俊雅定更胜当年。人生若斯,无所求已。今庭兰有一僧友难,惟其无亲,尸骨无依。庭兰愿为拾骸,归葬山间乡里。假三五之夜,庭阶寂寂,昔有芝兰玉树,今巢寻常燕。十三年梧桐半生,薤上露晞。来时不可逢,往日不可追,吾今泣泪复与弟别。”

      那信无起首无收尾,宛若对坐阶前寻常交谈,只多了些言之切切,不是不感人。她这些许心思,他懂。只是他这么多年执著的念想,又有谁人来明悉?
      他仔细地袖了那薄纸在锦绣囊中,端起茶杯,和颜悦色:“你与那人讲,和尚即是佛门中人,修的又是密宗,朕准其由太原府起往五台山黄庙菩萨顶天葬。”语罢那茶还端在手中,早已凉透。

      那一天,碧云天,霜叶地,她像风一样,来到他的身边,然后,有一天,再像风一样地离开。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她比他虚长了九岁,她离开了他十三年。他从来不知道的十三年——再也没有办法回来。

      然后又过了一些年,他最后一个同族的兄弟也离开了他。那人就在他的注目下走得安详宁和,没有半分怨愤,他却觉得被这人明目洞穿了心迹,因为他们本就是一样的人,做的自然是一样的事。那人平静服下他亲手递过去的毒药,然后平静地与他讲,他们得到的已经那么多,并不配再得到更多。
      既然要做得人上人,又岂容他人在侧。

      那么多年的人事变迁,他忘记了很多的事情,甚至连同他自己的名字,因为众人总称他作殿下,太子殿下,然后是皇帝陛下。他的名字已成忌讳,再无人敢提起。可他记得这世上还有一个人,曾经隔着十三年的时光,又唤了他一声清平。

      犹自记得很多年前中秋的夜里,皇子皇孙俱入宫中陪宴。席间休息,他和平辈的弟兄们在殿外回廊转角的地方好生打了一架,他一路跌跌撞撞地奔跑,最后躲到御花园太湖石山高处的小洞里,因为他们人多,他不能被他们找到。柳树梢满月如玉盘,看不见星,那叶尖仿佛点染了轻霜,看着冷洌得让人害怕。他想哭又不敢哭出声,可还是有人找到了他。待到那人近来跟前,他终究忍不住大哭出声。
      “清平,莫要再哭了。与其躲起来伤心,不如多练些武功,自然不会有人再能欺负你。”那人站在如白沙流泻的月光中,仰起头来看他,笑容甚淡却极美。她向他伸出手来,就执了他的手在自己温热的掌心,“等你加冠之年,我定与皇祖父讲,莫若与你取字竟之,出人意表,也就不要人前露怯再做那懦弱之人。”

      他二十加冠,自字竟之。这样遥远的事情,他自己都快忘记,别人又如何想得起。

      幼时宫里的教习师傅日日敦促皇子们背的书:“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1)宫里的皇子皇孙那么多,可这天下毕竟只有一个。
      如今这天下这么大,都在他的手中。这天下这么多人,都在他的脚下。
      只有一个人,从此即不在朝堂,也不在江湖。他就只能在白日的梦里去追寻她的身影,看见清风碧水的湖面,她微妙的身姿凌波而来,在烈烈的霜叶下,在一片清冽的天光水色中,就如枝上明花一般盛开在了他的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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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诗经,小雅,北山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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