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桃花 ...
-
从前他是一个剑客.
剑者,兵器也。
客者,无所居。典雅点,说你漂泊;潮流点,说你旅游;直白点,说你盲流。旅行家是个好行业,但不是人人都能做。
在他自己看来,他只是自小失怙,所谓无家可归,天下之大自然处处可为家。然而他当年一不留神又受了别人一点恩惠,所以暂时寄人篱下受人驱使。这世上的人和事,总会有不得已,谁也不例外,所以谁也没什么好抱怨。
现下驱使他的人,是这个帝国名义上最高的统治者,正所谓皇帝是也。能走到天子近旁,就算是见不得光的,好歹也是一种光宗耀祖。他很知足。
可从前那个运筹帷幄、深不可测的四皇子,如今只是长年慢疾缠身、卧病在床的老皇帝陛下。寝殿中总是弥漫着经年不散的药味,越过层层叠叠的帷幔,轻烟般的缭绕,最后和黯淡的光线一起沉下去,沉积成厚厚的看不见的茧,擦不去,也洗不净。
陛下,或许真的老了。
过完年,宫里就要开始为如今的太子殿下准备加冠典礼。等到秋天,太子殿下依礼加冠,就可以循前朝旧例正式出监国事,这个天下自然也就名正言顺再不能握在所谓皇帝陛下手中了。
他双膝及地、垂着头跪在陛下的床榻前。其为天之子,凡人不可正视。
老皇帝说,一个人最可怕的是自己的内心,一个人最没有办法抗拒的也是自己的内心。
然后陛下口谕,要他去天山找一个人,然后就想办法留在那个人身边,从今后死生祸福都是天命,再也不用回来了。陛下还说,从前养着他是为了自己的儿子,没有想到,等到用的那一天,却是这样的方式。
人心的确可怕,它可怕是因为,你从来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改变,又会变成什么样。
出宫前,他才第一次看见了太子殿下,也只是遥遥的一眼,看见那人在众人簇拥下光风霁月从锦鲤池的曲阑上过,面容笼在早晨澄澈的清辉中,渐行渐远。一片天光水色,他看得并不真切,只觉着其人风华淡雅而且……清冷,如深冬黑夜里遥遥天际的明星,如春寒清晨梅花蕊上细细的落雪,如晚秋寂寂庭阶上浅浅薄薄的青霜。
天潢贵胄,不似人间。
见一个人容易,要留在一个人身边,却可能很难。
那天,陛下难得地笑了笑,缓声道,如果那人不肯留你,你就说,你叫竟之。
冬天惨白的阳光从窗棱的空隙里照进来,那些在阳光里跳跃的细细小小的尘埃,仿佛都染上了一样惨白的辉。
陛下叹,竟之,竟之,竟者,出人意表也,真是好字。
离开京城的时候,还是腊月。家家户户都在开始张罗过年的事了。有些商铺已经贴上了红纸的窗花,门前挂了五彩崭新的灯笼。衣着光鲜的人在挑布料、置年货,三三两两的小孩街头巷尾地乱跑。有人结婚,有人开张。满街上都是喜气洋洋、生机万丈的景象。
而他一个人打马走过这些繁华和热闹,要去一个别人不去的地方。
他第一次到天山,那传说中离天空最近的地方。
山很高,雪也很大,越往山上走风雪自然越大。常言道,人往高处走。这志向是好的,但有时也要分时间、分场合。
说起来,应该是初一了吧,往年在京城中定是张灯结彩,放了一夜的烟花爆竹,只剩得一地红红黄黄的碎纸屑,无时无处不在昭告着一个事实:已经是新的一年。
他躺在及膝厚的大雪地中,看见雪后初晴的天空,那么蓝,没有一丝的杂质,澄明如镜。天蓝地白,中间是清清楚楚的分界线。他想起小时候父母尚在的时候,母亲会抱着他坐在小院里晒太阳。那时候的天也是这么蓝吧。这么久远的事情,他以为自己俱已经忘记了,没曾想如今又都记了起来。他突然就很笑,为那些失而复得的回忆,为那些再也不会回来的过往。
不知道死在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升天是否也会容易些。
几天后他在一个温暖舒适的小屋中醒转过来,眼里还没来得及看仔细屋里的几样摆设,一张盈盈笑脸已经立刻凑了上来,眉梢眼角俱是带笑地看着他,一开口,温婉的声音如春风拂面,又如春水微澜,一点点的绵软,一点点的暖意。那人说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家哪儿的,我送你回去。
“我叫竟之,我没有家了。”
所以他留了下来。
他很容易地就留了下来。女人的心肠饶是怎样地百折千转,到底软了点。
有时候,这个叫李庭兰的女子会愣愣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他,就可以看到那些遥远而不可及的东西。仲秋的夜里,她喝多了酒,头靠在他的肩上,软软的发梢拂过他的颈项。她说:“你记不记的十年前,你还是个孩子——”
他微笑着打断她的话:“十年前我不认识你。”
都说是借酒装疯,所以都知道是借,也都知道那是装。
他微笑着,抬起头就看见晴空,一轮明月挂在碧叶的树梢。
据说月饼就是比照满月的形状,然后先献给天地,再献给祖先,祭祀结束最后都落入人肚。他想起小时候吃过的月饼,只有他一个小手掌的大小。如果江南家里的月亮是月饼,那这天山的月亮就是烧饼。家里的月饼是清甜的桃肉莲蓉馅儿,鲜艳灿烂的颜色,包在油油的酥皮里,裹着雪白的糖霜,小孩子总是吃得满手都是饼渣……不知道天山的烧饼又是什么馅儿,或者,掰开来,什么馅儿都没有。他又喝一口酒,终于想起来,他已经没有家了。
还是前人说得好,思往事,易成伤。(1)
人间难得是一醉,莫与桃李争春风。所以人一定要学会知足,才不会觉得得失之间老天在故意捉弄你。
仲秋的第二天,有个青衣素衫、容貌光洁的人送来一帧装裱精致的挂轴。李庭兰不知为何却不在,他就代为收下了。夜里,他在房中点一盏烛台,就着那金黄跳动的烛光慢慢展开那卷轴。
是一幅工笔白描,上好的宣纸,画的是一棵初长成的槐树,树下是一株万代兰,树上开了满树的花,那兰花却还没有开。
从前他听天竺回来的高僧讲,在天竺,这种兰花是长在树上的,养在盆中就无法开花。
然后他接着看那画上的题字和落款。
那天夜里他就着烛火看那画,然后就着烛火烧掉了那画。他把画慢慢地撕成一小片一小片,然后仔细地烧掉了。那些黑色的纸灰积在火盆里,一杯冷茶浇上去,冒出些青色的烟,乍闻着还有些呛人。
剩下的紫褐色老杞梓木画轴,他也认得,南边有人呼之相思木,秋天才开花,春天才结果。秋花淡白如叶尖雪,春实斛斛若珊瑚珠,红红艳艳的颜色,只底尖一点黑漆一般。因树多连理枝,故名相思。(2)
他就紧紧握着这一粗一细、一圆一方两根木头,去到院子里的槐树下,挖了个很深的坑,埋了。他知道李庭兰喜欢坐在这槐树下喝酒,却从来都喝不醉。
十六的月亮很圆很亮,亮得仿佛就在近旁,仿佛能照见一切。他就想,这样的事情,除了他自己,再不会有人知道。从前他听人说,若月光如水,定然很美。可是如水月光,定然也如水冰凉,照在人心上。
再然后,他就去了恒山。
住持方丈据说是历三朝以来最得道的高僧,慈眉善目,都不用笑,也让人觉得那不是悲伤。
天下太平,百废俱兴,心慈向善,人人得道,世人所欢喜的无非就是这些。
越明年的春天,李庭兰来看他。他大大方方、毫不隐藏地让她看,看他被厨房灶台的炭火灼伤的大半边脸庞。
李庭兰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的脸,既不难过也不惊惧,仿佛那样的结果是天经地义,仿佛那是理所应当。
他却以为她多多少少会难过,多多少少,哪怕并不是为了他。他以为。
然后夏秋冬一起似水流淌去,看过万紫千红,看过红叶翻飞,再喝过松针雪泡的茶,春天就重临。她又是两手空空地来,仿佛她真的只是为了看他而来,只是来看看,和什么别的事情全不相干。
他就记得,她每次来,都是山寺桃花开得最好的时候,仿佛满山的空气里都是浅浅、微甜的芬芳。而她走的时候,他会站在山门送她,就看见那些山风里缤纷的落英,落在她的身后。那些深深浅浅的颜色只看得一会儿,就迷茫了视线。
有一年的春天,他们甚至并肩站在放生池旁的桃树下,一起看那些花开灼灼的风华。李庭兰仰着头指给他看那些开得如绯如云的枝上繁花,问他这些花开得好不好,问他喜不喜欢。他侧头看她,就只见,花光水光,一时间俱映照在她秀美光滑的脸颊上,如润玉之生凉。
那阵子他刚跟着方丈学了些佛经,居然偶尔也能如醍醐灌顶般唠叨上两句:“花开一时好,人无百年寿。”李庭兰闻言回头看了他一眼,他手上挂着佛珠就顺势祝了个礼,又道:“汝见此花,如见本心。心本无尘,则尘无;心本花开,则花开;心如止水,则水止。”而她终于浅浅一笑,如风中落下的一片幼细花瓣,恰巧落在她的唇角边,温言道:“小师傅修为见长了。”
临别时,她似有所感与他讲,“一个人如果曾经得到过那么多,的确不应该再奢望更多。
他却觉得她这话更像是在对她自己说。而他则无言以对,因为他从来就没有得到过,所以也没有什么一定要奢望。
然后又一年春天,他照样去浅草青青的山道上等她,以为可以像往年那样,仿佛当真碰巧偶然地遇上,然后一起拾青石阶慢慢往山上走,去看山寺里盛开的桃花。
他站在山道上等她,可等到的人却不是她。
一群面上无甚表情的人拦住了他。那群人后面走出一个锦衣华服、容颜俊朗的年轻公子。
他只看得一眼,就明白了这人是谁。他只须看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仿佛只是看了一眼明晃晃铜镜中自己的模样。只一眼,就清楚,就明白,原来人世间的事兜兜转转总会回到原点。
从前别人买下他这条命,是为了这个人。现在他的命又回到这个人手中,虽然自己的容貌已经不再。所谓天道循环,不知道是否就是这样的意思,无人能逃,无人例外。
他不怕死。那些把命卖出去的人,早就当自己已经死了。
既无所生,何谓死。
他只是有些舍不得,舍不得那些死后又活过来的日子。一天一天,一夜一夜,历历俱在眼前,短暂如流光,仿佛是新年节日里最后一天那盏最明亮的走马灯,转过,就熄灭。
他只是有些不甘心,不甘心那样的天意,不甘心那样的命运。如果是上天注定他们要遇上,为什么却让他遇上的那么迟,迟得来只能作别人回忆里可有可无的影子。
他只是有些来不及,来不及告诉那个人,他叫竟之。他叫竟之,不是别人的表字,是他自己的名字,是他以为自己已经忘记后来又被人唤起的名字。
三五夜里,他们坐在槐树下一起喝酒,枝繁叶茂,一丛丛一簇簇,层层叠叠,碧玉一般。如银如沙的月光从叶缝间倾泻下来,就落照在这世上。
她说得真切,十年前你还是个孩子。
他答得平静,十年前我不认识你。
十年前我不认识你,十年后我才知道自己来得有多迟。
————————————
注:
1,参见,宋,欧阳修,《诉衷情,眉意》:“清晨帘幕卷轻霜。呵手试梅妆。都缘自有离恨。故画作远山长。思往事。惜流芳。易成伤。拟歌先敛。欲笑还颦。最断人肠。”收入唐圭璋编辑《全宋词》。
2,杞梓木,即鸡翅木。参见,清,屈大均,《广东新语,卷二十五,木语,海南文木》中有“相思木”的记载:“……似槐似铁力,性甚耐土,大者斜锯之,有细花云,近皮数寸无之,有黄紫之分。亦曰鸡翅木,犹香朗之呼鸡涑木,以文似也。花秋开,白色,二三月荚枯子老如珊瑚珠,初黄,久则半红半黑,每树有子数斛……其树多连理枝,故名相思。唐诗‘红豆生南国’,又曰‘此物最相思’。邝露诗‘上林供御多红豆,费尽相思不见君’。唐时常以进御,以藏龙脑,香不消减。”。
另,本章化用了网络上一个常见的签名:“十年前我不认识你,十年后你已经嫁做人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