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珩行天下

26、洞庭 之 下篇

　　我在凝光殿中醒来，看见那些潋滟的波光在目光所及的任何地方，然后听见侍女轻声禀告，请公子起身，请公子著衫，请公子洗漱，请公子往凝碧宫赴宴。

　　听到请我赴宴的言辞，我才有了一点疑问，此时应是何时呢。从前总听说书先生讲，人世与仙境的不同，于是我想，今夕何夕尚且不知究竟，惘论此时何时。也便随着去了。去到那大殿上，照例是玉盘美盏，美不胜收的景象，和昨日一样——或许和过去将来的很多日都一样，不过是我一介凡夫俗子少见多怪吧。

　　待我坐定，只见乐者鱼贯而入，不多时音乐响起。跪在我席旁为我斟酒上菜的侍者甚至每每换乐之时，便不着痕迹地在我耳旁叮咛，此乃钱塘破阵乐，此乃贵主还宫乐。好似担忧我不明所以出了丑去。只见主席正中的洞庭君正襟危坐，再看那些陪席的诸位，破阵乐时一样的怒，还宫乐时一样的哭，我听着那音乐就不知道自己的喜乐悲欢又到底该如何表诉。

　　倒是洞庭君似是并不关心那些殿下的喜乐或忧伤，听得兴起，竟坐在席上随着那乐声击箸唱将了起来，只是歌声低沉，似是忧心：“大天苍苍兮大地茫茫。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狐神鼠圣兮薄社依墙。雷霆一发兮其孰敢当。荷贞人兮信义长，令骨肉兮还故乡。齐言惭愧兮何时忘——何时忘。”

　　一曲作罢，我还在暗自揣度那“人各有志兮何可思量”的句子，那边厢主席旁侧的钱塘君已经举杯起身，与我敬酒后，说也有一词，歌为助兴。

　　今日的钱塘君依旧是青衫素袍，走到那华丽大殿的正中站定，却只让人觉得他眉目飞扬、双鬓流光，一点也没有让那些金银玉石的璀璨分夺了他的光彩去。

　　他的声音宏亮高扬：“上天配合兮生死有途。此不当妇兮彼不当夫。腹心辛苦兮泾水之隅。风霜满鬓兮雨雪罗襦。赖明公兮引紊书，令骨肉兮家如初。永言珍重兮无时无——永言珍重兮无时无。”

　　唱罢他走到我席前，正要开口，我却起身一揖挡了他的话，我说柳毅不才，也有一词当歌。钱塘君笑笑，捏着酒杯站到一旁。我就立在原地，配着那音律唱出了我的应答之词：“碧云悠悠兮泾水东流。伤美人兮雨泣花愁。尺书远达兮以解君忧。哀冤果雪兮还处其休。荷和雅兮感甘羞，山家寂寞兮难久留——难久留。欲将辞去兮悲绸缪——悲绸缪。”

　　钱塘君听罢低声笑道，“公子多虑了。”然后回到主席上在洞庭君旁边坐定。

　　洞庭君面上依旧是无甚动容之色，只是唤了侍者上前来吩咐两句，侍者退下，再上殿时只见侍者手中托盘高举，其中奇珍异宝，无不光华灼灼，便是那些殿前高悬的明珠也要相形见绌了去。我赶紧想要推辞，哪知辞谢越多，那些昂贵的礼品就呈上来的越多，不容我言语已经一一摆放在我的周围，仿佛要将我淹没了去。

　　见此情形，我唯有走到那礼物堆外，郑重地与洞庭君请辞。洞庭君却置若罔闻一般，只缓缓道：“今日也晚了，公子还是先歇息吧。”说罢，他便起身离去，剩我愣在小山一堆的珠光宝气旁边，不知何去何从。

　　我不知道那殿上的残羹残局是如何收拾的，只知这一夜，我依然是宿在凝光殿，看见星光缀在窗前。

　　第二日醒来，照例是筵席，美酒加美肴。只是地方改在了清光阁，小巧别致，虽不是富丽堂皇，倒也是个雅处。陪席的除了侍者便只有钱塘君了。他与我对面坐下，几巡酒过，问我：“柳公子觉得我那侄女如何。”
　　我诧异：“龙君此话怎讲。”

　　钱塘君先将手中杯酒一饮而尽，这才放下酒盏笑道：“我见公子是个坦荡之人，也不与你说那些藏藏掖掖的话。我那侄女乃名门之后，淑性慧质，惟可惜从前被那泾阳小儿耽误了些许光阴。我听闻人间君子之道，无非功名利禄、红袖添香。我见公子昨日却财不受，想来是另有所冀。我昨夜就与我哥哥讲，人间君子所谓始终，不过是，受恩知其归，怀爱知其付。是以我便劝他与其珠宝俗物伤人，不如学上天也有成人之美。”

　　话到此我也终于懂了那些前前后后繁琐的筵席馈赠又究竟所为何事。

　　我旋即起身，笑而谓之：“我道龙君刚直明决、爱憎分明，龙君适才所言却是如此不明是非。诶，龙君不必动怒，您的事迹小生也是略知一二。如若今日你我不过陌路相逢，您便是用神力迫我于死境，我也不过权当自己死于畜牲之手，死生循环，也无甚好怨。只是我见您此时此刻华衣冠戴、坐谈礼义，远望如千秋贤者，近闻却只听见您借酒动气，逼迫我这样一个凡夫俗子定要附和您的论调。想这龙宫之中，诚愿与龙君同哀同喜者不计其数。我柳毅不过是连您身上一片鳞甲都比不上的凡人，今日却斗胆偏偏不愿合着龙君您的意思行事。更想同您讲一句，我们凡人虽无通天的神力，但却讲个信字，讲个义字。柳毅当日不过因义请命，为信传音。区区小事，龙君实在不必抬举。”

　　洞庭君那空空的酒杯还捏在手中，好半晌方慢慢放下。而我说罢那一番话，背上的衣衫也都是湿了一半。

　　只见洞庭君忽而朗然长笑，笑罢宽语同我说道：“公子这般直言爽利，才是甚合我心。钱塘适才有甚得罪的话，公子只当蛮夫酒语，饶了钱塘这回，万勿往心中去。我在这龙宫中不知喝了几多年的美酒，到今天才觉得喝得爽气。来，喝酒！”

　　我也爱他这番胸襟，于是坐定，与他把酒言欢，竟是越聊越投缘，直喝道睡眼惺忪，这才各自回宫歇息去了。

　　那些窗前的星光固然凝聚不散，可我到底要离去。

　　最后的一天，仍然是筵席，只是设宴的是洞庭君夫人，宴在内廷的潜景殿。

　　洞庭君夫人慈眉善目，蔼然悦色地端坐席上，照例是感谢的说辞，照例是礼物的陈列。临了，夫人说：“小女也想与公子辞别。”语罢便嘱侍女请出公主。

　　我在龙宫中这几日，及到临别才又见了她这一次。而我到底要离去。

　　她站在殿中与我拜谢，我也长身回拜，再无更多的言语。只听见洞庭君夫人在旁边客气地叹了一句：“今日一别，或许再遇无期。”
　　我并不伤心那即将离去的事实，却伤心临别听到的这一句——或许再遇无期。

　　或许人生翻过一页就是一页。好似一本书，自己来写。
　　有什么事非，都是自己写上去，然后自己翻过去。

　　他日归洞庭，原来是再遇无期。

　　然后事情就过去了很多年。

　　在这很多年的时光里，我的生活富足闲适。只是慢慢的，乡邻都说我八字太硬，正妻命薄，填房亦命薄。或许世间的事就是这么的难以面面俱到，有了富贵，就少了情谊。

　　可我到底还是又娶上了一个妻。事前媒婆说妇人是个好妇人，只是寡居。我说我也好不到哪里去，怎敢如此挑剔。

　　那一天我在红烛的灯花下挑开她锦绣的红巾，就看见了她的容颜，恍如隔世。

　　那些已经过去了的欢欣和悲伤、艰辛和轻易，全都恍如隔世。

　　原来我以为已经忘记的事情，只是我自己还未曾想起。

　　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的容颜，原来还如此清晰地刻在我的记忆里。

　　很多年以后，她问我：“你还记得从前那些事情么。”
　　我说：“从前我爱慕洞庭君的女儿，你又知不知呢。”
　　她说：“我知的。我一直都知道。只是害怕你忘记。”
　　我说：“从前我一时倔强斗气，拒绝了你，是我对你不起。”
　　她眼中依稀有泪光：“这些年我但记得那一日你与我讲，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我就想人世间的事，哪怕兜兜转转，定是一开始就已经注定。我想了你很多年，也等了你很多年。我只望从今以后与你相依相偎，神仙也好，凡人也好，再也不要分离。”

　　其实我也想了她很多年，想了很多的话想要同她讲，临到头来，却全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只要做得神仙眷侣，那些快乐的、不快乐的，就都成为了过去。

　　如果要回忆，那回忆中，我的人生不过是偶然与她相遇，却从此改变了轨迹。好似划过天际的流星，只往一个地方去，直到消失在那里。

　　所谓神仙眷侣，不过就是你爱我，我也爱你。

　　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