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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洞庭 之 中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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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骑马前行,看见淡白的日光穿过林梢、斜斜地落照在黄色的土地上,然后随着马蹄声一起落在我的身后。我到底忍不住勒马回头,可哪里还有什么女子,什么雨工,便是鸟兽的踪迹,也俱已湮没在渐渐浓密的霞光里——那些越来越深的颜色就像涌上岸边的潮水,轻易就覆盖了沙滩。等到潮水退去,那里就是一平如洗,仿佛从来都未有谁来过这里又离开了这里。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这个傍晚我终于到达了泾阳,我立即去拜会友人,友人问我所来何事。我说:“我只是,只是看看你。”夜里我们喝酒聊天,那些温酒辣过喉咙,这个世界才慢慢变得真实。等到新的一天日上正中,我也就离开了这个地方。或许是近乡情怯,那回家的路也变得额外的漫长。我并没有忘记龙女所说的话,我只是、只是害怕连那些说话都和她的音容一起会消散在阳光里,好似不过是做了一场白日的梦。
我以为自己只是白日里做了一场梦,却连醒转的机会,都已丧失去。
我终于还是还了乡,虽然没有喜榜开道。
我终于还是去了洞庭,只因为我偶然想起有一个朋友也住在那附近,而我也只是百无聊乃顺路过访。我对自己说,仅此而已。
可那洞庭之阴,原来真的有一株橘树。朋友说那是上古的老树了,乡人都谓之社橘。
我独自站在树下,看见白日的阳光在粼粼的水面一点一点散去。我解下腰带,捡了地上一个泥块,认真系紧了,这才在树干上敲了三下。
原来上天入海,都在人间之外有仙境。
那从洞庭水底分水而来的武将,问过我的来意之后,一路带我穿花越林,看尽水底繁华,最后才将我引至一宫楼大殿的偏隅一角,嘴里说的话倒是极客气的:“公子便在这处等候吧。”我问他此为何处。他靠着墙沿站着,也不看我,只随意应了句“此乃灵虚殿”,便再无言语。
我自觉无趣,只好打量周围,只见白璧柱、青玉阶、珊瑚床、水精帘,雕琉璃于翠楣,饰琥珀于虹栋。想来这些仙境的奇秀深杏,又岂是人间的言语可以描述殆尽。而我此刻就站在这般富丽堂皇的偏隅一角里,不知道算不算幸运。
站得久了,我问那武将:“请问洞庭君现在何处呢。”他脸色平静,答得极寻常:“不巧洞庭君刚去了玄珠阁,这个时辰应该正与太阳道士在阁中辩论《火经》。你且再等等,大抵快结束了吧。”我听他这番说话,也只能继续站着,但实在无趣,忍不住就又问道:“敢问,何谓《火经》。”武将倒也懒懒洋洋地继续回答:“吾君为龙,龙借水为神力,一滴便可湮没山谷。道士乃凡人,视火为圣物,灯花一盏可烧尽阿旁宫。这水火各有所用,个中道理变换也自是各有不同。太阳道士既然精通那些人间的道道,我们龙君也就请了他来,闲暇听他讲讲。”正说到这里,忽见宫门大开,一时间涌出无数的侍从之人,如云聚合、如影相随地簇拥着一人而来。那人紫衫广袖,手执青玉。而我身边的武将遥遥看见来人就已经赶紧跳站立身,一边口中慌道“这便是洞庭君了”,一边整衣垂袖,领着我上前相迎禀告。
洞庭君停下脚步,脸上并无什么悲欢错讹,只看了我一眼,问:“这不是凡间的人么。”武将应声是。我也就默默上前施身行礼。洞庭君顿了顿,也还了一礼,然后道:“你且坐在这殿下吧。”
我坐在那青玉阶前,听见洞庭君缓缓开口:“我这洞庭府邸并不是什么显赫堂皇的去处,我也不是什么神通广大的上仙,不知道公子不远千里来到我这里,所为何事呢?”
那些上下相疏的事情,便是神仙也不例外。
我在心中想了想,微笑开口:“小生本灵君乡邻,姓柳,单名毅。生于楚地,游学关中。只是月前落第,闲游路过泾水南边,偶见大王爱女在那荒僻之地牧羊度日,容颜憔悴,风鬟雨鬓。我虽行人却也不忍,因而问之。公主含泪谓毅,‘夫婿薄情,公婆不怜,以至于此’。其状可怜,其情可悲。公主又请毅代传家书于尊前,毅允之。是以今日到访灵君府邸。”话到此,我从袖中取出那信柬,双手呈上。洞庭君默默接过信去,不待看罢,泪已夺眶。他以袖遮面道:“为人父者,却不知子女悲苦。小女际遇如斯,我却多年来好似聋者一般不闻不问,实乃我的罪过。柳公子不过一陌上过客,尚能仗义相助。这样的恩德,本王定铭记于心。”语罢,洞庭君脸上更见忧伤,哀叹连连,左右仆从知情不知情的都只能与他一同伤悲。少顷,洞庭君唤过一近身侍从,将信递过让其送去内宫。侍从领命而去。
不多时,我便听见阵阵哀哭之声从那后宫内廷传来,实在让闻者伤心。洞庭君却忽然面色大变,语带惊慌地唤过一侍从,急急交待:“快去宫中传我口信,勿使有声,恐为钱塘所知。”侍从领命赶紧一阵小跑去了。我一时诧异:“小生冒昧,不知钱塘又是何人呢?”洞庭君叹口气道:“钱塘乃我胞弟,昔为钱塘君,今已免官。”我益发奇怪,也就忘了礼数,复问道:“那又为什么不能让他知道自己侄女的遭遇呢?”好在洞庭君并无介怀之处,倒也继续回答:“我这弟弟生性勇猛却暴躁,人间上古唐尧时曾有九年的洪水,便是他一时怒气所至。近年他因与一天将不睦,发水淹没了五座山峰。我在天帝面前多方求情,才让他得以宽罪,只是软禁在我这里。哎,我也知钱塘有人在等着他回去。”话到此处便停了,我也不好再问。只是耳边突然雷声大动,天崩地裂一般,便是这郁郁嵯峨的灵虚殿也如浪中小船一般摇晃起来。
忽而一条千尺赤龙,周身宛若烈焰闪电一般,从宫中窜出,霹雳一般劈水而去。那脖子上的金锁链一头还系在诺大的白玉柱上,如今连那柱子都被他一同拔起出水而去了。那白玉柱凭空搅动的水气汇成大浪一般的力道,打在我身上,我不由脚下一滑,就跌倒在洞庭君面前,实在惭愧。洞庭君却没事人一般,甚至亲自将我扶起,还好生宽慰了几句。我站定静心后,想想自己答允的事如今皆已做到,实在没有什么继续留下的理由,于是笑谓洞庭君道:“毅使命已尽,愿得生归,不复与钱塘君相遇。”洞庭君却不以为然:“公子不必如此。我这弟弟这一去的阵仗委实骇人,待他归来却定是另一番光景。再者,我早已命人设下酒席,也是我这做主人的一番情意。”
不待我拒绝,那酒宴已经摆上。一时间你来我往、主客相敬,循规蹈距,礼数俨然。
几巡酒过,竟是微风暖暖,又见云蒸霞蔚,香风袅袅中行来一众精致打扮的侍女,挑灯开路,轻声细语,言笑晏晏。走在最后的是个锦衣华服的女子,天生丽质,行止端雅。走得近了,我才看清,原来是她。
那些华帔锦绣的衣边宛若游云、宛若柳絮,拂过我的眼角,俱往那宫苑深处去了。
此刻的她与昔日落魄憔悴宛若两人。只是她眼带泪光,面上或喜或悲的神情,让人垂怜却也让人难猜。但是否猜得透,看来都与现下的我无关了。洞庭君匆忙一声“在泾水受难的人回来了”,也急急往宫中去了。
落下我一个人,坐在那富丽堂皇的大殿中央,看见粼粼闪烁的水光、花光,在头顶,在四周。我想这或许只是场梦幻,而我也即将行开。从此天涯海角,各不相干。所以我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如我曾经静静地站在那里,等候那红漆镏金宫门里的人在某一个未知的时间或许就会走出来。
此番来的除了洞庭君,却还有一人,一样的紫衫青玉,一样的容端出众,只是眉目间更显见意气风发的模样。洞庭君指着来人与我道:“这位便是钱塘君。”我赶紧起身见礼,钱塘君倒也大大方方地还了一礼,声音沉着:“侄女不幸,为顽劣之人所辱,若非侠士相助,恐早已化尘归土在他乡,我等长辈也难以明了她的冤屈。侠士此番恩德,钱塘誓死不忘。”如此厚誉,我连说愧不敢当。
可我正自难为情的时候,钱塘君却已径直转头和洞庭君说话了:“我离开灵虚殿后,直达泾水就收拾了那小子。回来前我特特去了趟天庭,向天帝禀告了前情。天帝为着你女儿的冤屈,并不觉得我此番私自出行有何过处,还连带原谅了我从前的罪孽。我自知性格暴躁,走时不仅未同你商量,还惊扰了你的贵客。如今贵客面前,我把这些话都讲清楚,如还有甚冒犯得罪之处,你且指出来,我也好道歉弥补。”
我清楚听见钱塘君这番说话,看似与我有关,又看似与我无关,一时间有些进退不得,只好默然站立一旁,权当不闻。
再看钱塘君已经退后一步似要行礼请罪的样子,洞庭君却拂袖拦了他,只是语带薄责:“你可知这一役又伤害了多少生灵呢?”钱塘君站定,甚不以为然:“六十万吧。”洞庭君闻言跺脚:“那又有多少农田受祸?”钱塘君施施然坐下:“八百里总有的。”洞庭君一时语塞,好半晌方叹气道:“那,那个小子你又如何处置的呢?”钱塘君微笑着拿起白玉酒瓶自斟了一盏,说得极寻常:“杀掉下酒了。”洞庭君看来也是拿他没辙,只能好言好语继续道:“那小子虽然顽劣,但也罪不至死。如今是天帝大度明察,体谅小女这些年的冤屈才不和你计较。但做哥哥的也望你从今以后,勿再如此草率处世了。”钱塘君一边喝酒一边诺诺。这时,洞庭君才好似刚发现我还坐在这大殿之内,却也没甚更多地说话,只道天色已晚,便留我住下了。容不得我告辞,洞庭君和钱塘君已经离开大殿,这边厢业已经有侍从立即近前挑灯引路,我只能随着去了。
那一夜,我留宿在凝光殿。
这殿,名凝光,大抵是因为推窗可见荧惑流光。此星在人间时常变幻莫测,或东或西,或明或暗。然而此处推窗可见,仿佛那星光就凝固在了这窗棂之内。看得久了,仿佛连那些亘古的时光,都一同凝结在这里,再不会往前,再没有什么好改变。如若此生也能这般如时光凝结,停留在这里,于我未尝不是件幸事——只是这些,或许也只是我这一介凡夫俗子的奢望罢了。
人生事,来不可逢,往不可追。
求而不得,不如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