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珩行天下

24、洞庭 之 上篇

　　很多年以后，我都还记得那一天，记得那么清晰，仿佛过往就在眼前，像桌上摊开的书页，薄薄的一页，我却没有办法将它翻过去。

　　那一天，早春天气。我背着行囊，路过泾阳。

　　驿道边的浅草还未有全绿，间或看见些稀稀落落黄色的小花，开在微微寒意的风里。我的马得得地踏过那些干爽的泥土，扬起薄薄的尘埃。

　　那一天，天空淡白无云，好似我这般落第的前景：或许我将来能成就功名，或许我将来继续落第。就是如此无惊无喜，平平淡淡，没有任何预兆的前景。一群飞鸟长鸣着划过天空，我闻声望去，只看见那声音之后一串长长的黑影。忽而那串身影转了方向，迎面而来，齐齐整整飞翔得极快。那些羽翼的剪影仿佛贴着我的发梢就掠过了我的头顶。
　　我一时心惊，手中的缰绳也不仅紧了紧。马儿无端端受了惊，顿时撒腿飞跑起来。我只能拽紧了缰绳，只听见风声从耳边呼啦啦地过。那些急速退后的风景都成了一片模糊，什么都看不清。就这样跑了七八里，我的马才终于慢慢停下了脚步。

　　远处是一片江水连天的景色，大抵是到了泾水河边了吧。我翻身下马，整了整行囊，四顾都是萧条的样子，看不见村落也看不见炊烟，心中正暗自惆怅的时候，却突然瞄见不远的深草丛中有一群羊正在吃草。我顿时心下欢喜，牵着马就向那草丛中走去，只盼寻得个牧羊人，也好问问路径。

　　走到近前，却隐约听到些女子的哭声，而一个穿着麻布衣衫、肩上挂着根细绳鞭的牧羊人背对着我站在柳树边。我看不清他的形容，只能远远地唤了一声。对方闻声转过头来，我才看清。

　　原来是个女子。

　　她皱着眉头的样子，很多年很多年，都烙在了我的心底，没有办法忘记。

　　我说我是个落第的书生，将还湘滨，路经这里，想去泾阳拜会朋友，一时走迷了路，不知姑娘可否指点一二。

　　她看着我却不说话。她如此出神而专注地站在那里，似有所盼。一个女子，花一样的年纪本应该是花一样的美丽，而她却衣衫破旧、神色颓唐地站在这样的荒凉之地。我不知道她在等待什么，她心中的事情也本不是我可以窥探的，我却到底忍不住开口问她：“你受了什么样的委屈，要如此折磨自己？”

　　她闻言似有一惊，我知道了自己的唐突，是以不敢再开口。她却微微开了口，眼中还有泪光，说出的话有礼有节：“贱妾不幸，失仪于公子却还承蒙您的关心。”
　　我应道：“人生苦楚，无人免之。姑娘有什么委屈或者怨恨，不妨直言。”

　　她看着我，再开口，声音更见凄楚：“生而有苦，人皆有之。只是我心中的怨恨却不是因为避忌而不愿话与您知，实乃这些怨恨刻骨铭心，让我一时之间都不知该从何说起。”

　　那些灰扑扑江面的水好似死了一般，没有任何波澜。

　　她说她本是洞庭君的小女儿，及笄之年便嫁与了泾川君的次子，这本是父母之命又门当户对的好姻缘，只是这泾川君次子性情放荡，又为年轻貌美的奴婢引诱，与她日渐疏离，更生厌薄之心。她心中委屈，诉与公婆面前，公婆疼惜儿子，不过是随口敷衍两句，及后说得多了，连公婆都不愿搭手，甚至为图自己耳根清静，更索性派给她这些劳役重活，远远地打发了她在这荒僻之地。

　　原来是神仙。

　　原来做神仙也会有这些凡人的苦恼。

　　她说到伤心处，眼泪也没有办法停住：“惟洞庭泾水相距不知几千里，我每每看见那没有边际的长空，想到千里之外的家人，他们或许还以为我在这里过得很幸福。这种音信难及的痛苦，即使心目望穿断尽，又有何用？”她看着我，言辞切切，话语中总是悲凉，“刚才听闻公子将还湘滨，湘水连洞庭，不知公子可愿为我代传书信。允之，我幸。有甚不可为之处，也请公子直言。”

　　我赶紧应道：“姑娘遭遇如斯，但凡懂得义气之人，都会为您的生世不平，我此刻只恨自己身无双翼，不能为您马上传信。姑娘多虑，罔论何可为、何可不为？只是洞庭水深千尺，我不过一尘世凡人，不知如何才能达致龙君居处。或道路阻碍、明暗不通，如若您能指点一二行于水中之术，我也必不负您所托，让您得偿所愿。”

　　她悲伤还在，却已赶紧连连道谢，语声温软：“公子切莫惊慌。那里说是仙境，其实也与人间无异。公子既肯为我传信，我也必当实言相告。”

　　她说那洞庭之阴，有一株上古留下的老橘树，乡人谓之社橘。到了树下，只需解下腰带，束上一物，然后叩树三下，必有接应者。“公子只需随于其后，水中来去，无有碍矣。只盼您除了将这封书信传达，更能将我先前与你所述之言，句句转告，勿添勿减。”我肃然诺之。她便从袖中取出一封写好的书柬拜呈到我手中，似有言欲讲，却到底没有再开口，只是转身望着东边，面上愁难自禁。

　　我收好书信，见她仍然哀伤如斯，便寻了些闲话来逗趣问她：“姑娘牧羊何用，神灵难道还要杀生么？”她收起愁容，礼貌地回答：“这些并不是凡间寻常的羊，实乃天庭的雨工。”我顿时诧异：“何为雨工？”“天庭份位，也如人间，各司其职。雨公便是司掌雷霆的神灵。”
　　我这才仔细看了看那羊群，果然除了身形头角与羊有些相似外，它们矫首阔步甚至饮水的姿态都绝绝不是凡间羊的模样。

　　原来，不论凡人神仙在外形上有多么的相似，那些内里的分别却仍是沟壑分明，俱在眼前。

　　我先前只是看到了那些相似，现下才看清了这样的不同，忽然心中就生出了一些唏嘘感慨，即使翻身上马，也还是忍不住与她言道：“我尚有一言，想话与您知。”

　　她说公子但说无妨。

　　那一天，云淡风轻，早春天气。风中薄薄的寒意拂过我的鬓角、发梢。

　　“吾为使者，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

　　如果我的目光不曾追随那些飞鸟的身影，或许我与她根本不会相遇。

　　她说，她怎会与我相避。
　　她说，他日待我，必有如至亲。

　　或许，这些说话只是她与我客气一场。
　　又或许，其实是她不知道，人和神，到底还是有分别。

　　今日吾为使者，是她相请，是我愿意。
　　他日归洞庭幸勿相避，不过是我一厢的情愿，不过是我高山仰止的安慰。

　　我便是这样一个庸庸碌碌的落第书生，自怜又自卑，从来不敢奢望那些遥不可及的人和事，即使机会到了眼前，也还是会自己放弃。

　　是我自己放弃了争取。
　　分分合合，离散合聚，不过是人生际遇。所以，再没有什么好埋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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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本文根据李朝威（唐）《柳毅传》改编。该文收入李昉（宋）所编之《太平广记》。

作者有话说

　　只有这个坑，我会一直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