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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韦驮,一个保安的自白 ...


  •   西边天色淡白,我起了个大早,从屋前的莲池里打清水洗了把脸,翻出昨夜整理好的亮晃晃盔甲行头穿上,再抗着我那把许久未曾磨过的金刚宝杵,就去了弥勒殿。

      哦,我叫韦驮,职称护法,俗称保安。从佛像佛骨到金沙印的佛经,都归我保全看管。无论本质还是实质这都主要是一个体力活,但因为保全的对象是某种至高的精神世界,所以每次我和佛祖跟前的迦叶说起涨工资的事儿时,他就会跟我讲一些物质低下精神崇高的道理。老实讲,我也曾经试图想要从那些精神的财富中吸收点营养,但最后发现该肚子饿的时候还是会觉得饿。

      说起来,我还有个英文名字,叫Skanda Bodhisattva,这可不是和当下那些赶潮流比跟风,须知我那中文名字才是后来取的,只合这中文名用得太多,渐渐我也就以为这就合该是我的本名了。话说我也不爱这英文,因那名字忒长,上次东西天一起组织考四级的时候,我还差点没有拼出来。后来佛前尊者阿难有次同我讲,说我其实还有一梵文名字,音谐“私建陀提婆”,意为“阴天”。我就觉的这英文其实还不算太折腾。

      虽然干活较多,但在这诺大的西天,我也就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四等使者。使者,役也。这样一解释,大家就该对我的工作和事业有个比较全面的和深刻的认识了。说白了,保安就跟清洁一样,都是打杂的。一个打扫可见的尘埃,一个打扫无聊的干扰。这种基础又底层的事业一般是不容易出头的,除非尘埃中你也能扫出金子来,就这金子你都还要上缴,上缴后基本上也就是一个文书告示中三天的头条,过了三天,是人是鬼谁个还识得你。
      所以,我基本上算是个宿命论者。就连东天来此作客的太白金星,有次在弥勒殿中与普贤菩萨辩法的空隙,踱步走过我身旁时,不知为何也和旁边的尊者们说了句:“此使者面貌清宁,心境想来平和。”我看他一眼,继续站岗,自巍然不动。这种不明敌我的褒贬,一般要当它不存在,然后做好本职工作,才是万全之策。

      但我后来到底成名了。倒不是因为谁个的夸奖,而是在本职工作上出了个彩头。这事儿说起来有点话长,简单些讲,就是释迦肉身焚化那日,善于长跑的捷疾鬼不知为何也混到了祭奠仪式上来,趁大家伙儿一不留神,把白玉案前供奉的佛祖舍利抓了一对就跑。
      我知道他这么些年也是憋屈得太久,明明有一长技在身,却从来没个崭露头角的机会,一直是游闲四方,谋不到半个职位,如今有了这么个显摆他脚力的大好场面,自是不肯放过。

      我真的理解他,可他也要理解我啊!这舍利归我看管,弄丢了,我把自己烧了来赔啊?

      所以,那天我拼了老命也要把这舍利抢回来,而我也的确抢回来了。

      捷疾鬼狂奔八千里说到底不过是为了名声,可那些都是虚的,既着不了边也当不了真。我紧追在后可是为了切身,每一分每一厘都实实在在地挂我脑门前,想要不看见都难。
      你说,我们谁会赢?

      在那之后,天上众神佛说起我,就会说,“守法殿的那个嘛,比捷疾鬼跑得还快的那个。”
      总体而言,如果有谁想起捷疾鬼的时候,他们也会连带想到些我的事情。除此之外,我也并无任何事情再值得大家额外留心。

      农历六月初三,是我的生辰。每年的这一天,有位朋友会从南海来,和我喝两杯小酒,说一些琐事。他长得很有特点,所谓男生女相,原该形容得就只是他。阿难就经常拿他来开玩笑,顺便还拖累上我:“你俩一个娘娘,一个童子,站到一块儿,可不就是俗家所称金童玉女。”

      哎,天生一张娃娃脸,我也不想啊。就连被我跑步追上的捷疾鬼骂得也是:“老子一世英名,败在你个奶娃娃手里。”可是,满天神佛,天地良心,论资历,我比他修为高了可不止几百年!最多也就是我俩专业不同而已。

      我这位南海的朋友说得就比较委婉,他说:“你不过是双颊还有些婴儿肥。”他每次说这话的时候,就会顺手拧我脸颊两下,以示他的遣词正确。我虽心下略微不满,却到底没有还手过。我知道这天上别的都讲不清,级别一定要拎清的。我连阿难那个碎碎念都惹不起,怎么可能惹得起比阿难还高两级的他。

      终于有一天,阿难咬文嚼字、惜字如金地同我讲:“那个,那个男男授受不亲……你平常还是注意些得好。”我觉得他这话说得忒拗口,说得好像在这西天,男女就授受可亲似的。当然这些话最多也就只是我的腹诽,从来没有说出口的机会。

      话说我南海的这位朋友有个很了不得的本事——他会变身,共有三十二相,相相不同。我却最爱他的白衣之相,因为只有那个时候会让我觉得他身上也多了些凡尘俗世中最俗不可耐的烟火气,不再是从前那些高高在上的模样。但这话我不敢同谁讲,我怕一不留神就被扣个亵渎神佛的帽子。

      有次他问我,去过南海没。我说没有。他温和说道,你该去看看的。

      其实我也一直很想去南海看看,但我到底没去。

      我记得他说起南海的时候常常会说,那里满池莲花。

      他说,等到春暖花开,就该你来看看我了。

      我知道农历二月十九,是他的诞辰。

      可这天庭是没有四季的,所以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等到春暖花开的时间,我以为他不过是拿好话诳我哄我,并不是真心,所以我也就一直没有去看过他。

      再后来,他招了两个小跟班,一个是普贤点化的叫金童,一个是龙身成佛的叫玉女,天天候在他跟前。据说这金童出世的时候,天下稀罕的财物都源源地滚到他家门前,可他长大了却不稀罕这些;据说那龙女闹着要到灵鹫山来之前,她爹即二十诸天之一的娑竭罗龙王在佛祖跟前哭足了三天三夜,金莲净池里的水涨了三尺,人间却是大旱三年。

      说起来这二位也算坎坷,虽然如今看着也还风光。

      金童当初空有万贯家产却向佛无门,遇到下凡收保护费的普贤诳他,说要参透佛经五十三遍,所以佛前供养也要交足五十三遍,而他参到第二十七遍的时候总算是我南海的朋友仗义,收留了他,让他平日里多帮衬着做些理财的工作。
      玉女则实在是当时年纪小,在龙宫听去那里骗东海琼浆的文殊天高地阔、不着边际地海吹了几句,就此和家里闹翻了天。也亏得她出身好,到了西天也没谁敢为难她、剥削她,是以成日里闲着,想摘柳枝就摘,想散天花就散,日子过的也还舒坦。

      而日子一旦太完美,流言就会找上门来。

      阿难有此还同我讲:“南海那边新来的那二位,怕是看着不简单。佛祖上次听了迦叶的摆谈,也微微皱了皱眉头。”

      我南海的朋友遇到这种事却是不担心的。他说,看着别个圆满,也是圆满。然后他一杯酒,我一杯酒,喝了一晚。

      到了最后,估计是金童家高香烧得足、龙女家后台硬上天,传来传去,一件绯闻就这么在一向强调清心寡欲的西天活生生传为了一桩“美谈”,连东天的王母都凑热闹把他们叫去住了阵子又好生宽慰了一番。

      唯有我,职称估计是看到头了,大家伙儿只有在想起捷疾鬼的时候也就想起了我。其实我真是无所谓。如今在这职位益发紧张的西天,能入流就不错了,风流就不要想了,下流也轮不到我。

      只是有一天和大家伙儿一起参详佛理的时候,我到底忍不住问了我那位南海的朋友,我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才会是春暖花开。满天神佛跟前,他微微一愣,然后温和笑道:“所谓心之所往,便是暖春;心之所到,自是花开。”众神佛皆赞了声好,唯独我心下忽而觉得悲哀。

      老实说,那些神神道道的话,我从来不明白,我也不想明白。因为我知道那样的地方,不管我心中如何向往,可我毕竟到不了。

      记得有天晚上,他在我的小园中喝酒的时候,我们看见天上掉下了好几颗星星,在人间,那就是好几个天才逝去的星陨;在天上,那不过就是几个职位的更替。而我微微红着脸,指着那些仿佛就在手边的繁星同他讲,我说如果有一天我被打下凡尘或是犯了天条烟消云散了,你会看见哪颗星落下去。他躺在青草的地上,拎着个玉壶的细颈子酒瓶,闭着眼睛回答我:“我不会看见哪颗星落下去,因为我看见的那些星光,和你不同。”
      “如何不同。”我粗着声音问,那些酒劲益发浮到脸上来。
      他这才睁了眼侧过头来看我,那样冷洌如星光的眼睛,“因为你眼中总是看着繁星,看到太多的东西,而我从始至终却只看见了一颗星。这就是你我的不同。”

      那晚上他走后,我坐在他躺过的草地上,看那些千年不变的星光的海洋,看了很久。我想看到他说的那种只有一颗星的天空,可我没有看到。我想,或许是我们的修为不同,所思所念自然不同。如此浅显直白的事实,也就实在不值得再去深究。

      第二天我继续早起上班,没有迟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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