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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狐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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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小的理想,是做一个狐仙。
小时候我和爹娘在山野间漫游,遇到过一位秀美的姑娘从我们身边过,我和爹爹皆多看了几眼。而我正在换牙的年纪,对着那么白白嫩嫩鲜花一样的女儿家的脸蛋,就想到了早餐时新剥壳的白水鸡蛋,是以很容易就有了些许垂涎之相。
然后娘亲纤纤玉指揪着我的小小尖耳朵,厉声骂道:“看什么看!狐狸精有什么好看的,你好好看看自己那德行!”
在我的嚎哭声中,爹爹迅速退避三丈,那位姑娘也快快地走远了。娘亲这才抱起我,一边轻抚我的背,一边拿好话哄我:“阿宝乖啊,不哭,到了集镇,娘亲给你买最大最新鲜的白水鸡蛋。”
那天晚上,娘亲果真给了我很多白水鸡蛋,且允许我只吃我喜欢的蛋白,剩下的蛋黄都给了爹爹。爹爹吃那些蛋黄吃得颇辛苦,因为娘亲不许他加盐也不许他喝水。这样的辛苦,从来不爱吃蛋黄的我真的很能理解。
那晚上,天晴晴月朗朗,娘亲坐在我和爹爹中间,对我软语温言。
她说:“世上只有神仙好。要么做个正正经经的仙,要么做个平平凡凡的人。只有妖精,是万万做不得也沾不得的。”
看在好大一盘滑滑嫩嫩鸡蛋白的份上,我就立志,将来长大要做仙。
我知道神仙有很多种,而我们是狐狸,做的自然是狐仙。
我家在翠微山上,有青峰,有山泉。大家都尊称我娘亲为仙娘,称爹爹为仙公。而我,是未来的狐仙,虽然这一点大家并不会挂在嘴边。
离我家东去第五棵香樟树下,住的也是一户狐狸。他们家有个狐狸姑娘,浑身雪白,在这满山满坡的五颜六色中甚乍眼,大家都叫她雪丫头。
小时候,我只同雪丫头讲过我的理想。讲的时候我的心情还是有点澎湃的,可她淡淡听过,脸上既没有我希冀的崇拜也没有我忧心的鄙夷,只是抬头看天,然后说得云似烟轻:“你爹娘是神仙,你自然也会做神仙,连老天都不会不让你做神仙。”
我听了,觉得有些难过,却不知道为何。
然后我问她,将来长大了做什么。
她回头看我,那些香樟树叶间落下的阳光落在她洁白的毛发上,仿佛染上浅浅金色的边。她说得极平静:“我要做狐狸精,做天上地下最成功的狐狸精。”
香樟树的叶子在初夏天午后的阳光中油碧生亮,就连那些叶间开出的细细的花也是嫩嫩的绿色。那些花开时的芬芳,就是等到花落,也仍然是香的。
好似时间就在这阳光中过去了很多很多年。
有天我听半山腰栗子树下那家的小子狐二讲,他说雪丫头现在可是生得好看得不得了,“从前就看着她皮毛白些,哪知道修出人形来后,在人间的狐媚劲儿,那修为可不是一二般地高。只可惜,可惜是个妖精。”
狐二也一直想要修炼成仙,他还曾特特同我强调过,修仙术与修妖术的不同,“比如我们只吃鸡蛋,它们偏要等到鸡蛋孵化后才吃,可怕吧?这就是邪术。”
我其实很想问狐二,如果只吃蛋白不吃蛋黄,又会修出什么样子来。但我转念又想,这个问题或许很难,便是爹娘也未必答得出来,又何必为难狐二那么单纯的智商。
那天,我站在香樟树下看那些晴空中的阳光,疏疏落落的明亮。
到了晚上,我就下山去了人间。
它们说,狐狸精都是白天睡觉晚上出门的。
在花市看见化成人形的雪丫头时,我一时恍惚,就想起了小时候我曾经对着她垂涎过的那位山野路边的姑娘。那些灯下盛开的花,哪一朵都配不上她。
而她身旁那个长得像狗尾巴草的人间男子,便是路边一朵小小野花,也能把他比下去了。
花市的灯很多很亮,映照得雪丫头的脸颊更加晶莹如美玉。我想起她小时候白白如雪、伶俐可爱的模样,从来不知道,将来长大的一天,原来还有别样的形状。而那些长大后的相逢,又原来竟是这样。
从前我们一处玩耍一处打闹,如今我却需得在一旁等到别人离开,才能走到她的面前。
站在香樟树下想起她的时候,我以为我与她再见面定会有很多的话要讲,临到头来,心中却只剩了畏惧,畏惧那些不可知的未来,不知道未来我们又会是什么模样,又会在什么地方遇到。而所有当讲不当讲的话,送到嘴边,就只落成那一句——别来无恙。
只是我仍然很高兴,因她也还认得我,便是我伪作了人的模样,她也一眼就认出了我来。她说的极温和:“公子,翠微山上,一切安好?”
小时候她总叫我阿宝哥哥。换如今,她叫我公子。就像翠微山上其它的狐狸精那样,它们都叫我公子。这样的事情,就算谈不上悲伤,也没有什么好欢喜。
是以我再开口,就有了些任性赌气的意味,“那个男人有什么好。”
她却不答话,只拿一双水一样清澈的眸子,微笑着看我,仿佛我问的是多么奇怪的问题。
我只好自己接着说:“你若是想用它修炼精元,那你今晚上就吃了他,然后我们一起回翠微山。”
话说到这份上,她却只是叹了口气,低低的声音像湖水面微澜的涟漪:“公子,我已经不做妖精了。……我要做人,和他一样的凡人。公子,是不是连你也会笑话我呢。翠微山……我怕是已经回不去了。”
要说我听了这话,心里没有惊讶,那是假的。可是单凭这么几句话就要我自己说不再寻根究底,那也是假的。连我自己都惊讶,我再说出口的话,也可以是如此的冷漠:“那你倒是说说,这男人做了什么值得你如此为他。连本公子劝诫你的话都比他不上。”
这回雪丫头倒是没有半分犹豫,干脆地答我,“他为了我,可以去死。公子可以为我做什么呢?”
而我一时气闷竟脱口而出,“我也可以为了你死。”能说出这样的话,我自己都有些被吓到。
雪丫头听了这话也愣了,好半晌才又笑道,“公子当真是神仙,说这样的话真是轻松。横竖神仙是死不了的,公子信口说这样的话,跟没说又有什么区别。”
我突然发现,我其实很讨厌她这样对着我笑。我宁愿她对着我哭,哭其它的妖精如何欺负了她,哭凡间的人如何辜负了她。
可她不哭,她笑得如沐春风,只有我一个还留在寒冬。
所以从那天开始我就立了个誓愿,我愿意等在人间,等着看她被人辜负。
我知道我一定能等到,我还知道那一天不会太远。做神仙还是有好处的,比如可以窥探凡人的内心。而我轻易就看见了那个男人的心,那么可笑的一个隐藏的心,那般轻易就被我看见。然后我也想笑,但我笑不出来。
雪丫头对他的,是可以放弃几百年修行的心。
他对雪丫头的,甚至却连心都谈不上。不过是才子多情,自古无二。
人所求的,总是得不到,就是这么好笑的世道。
我在人间的那几年,过得很满足。因为我所想的,总是能实现,所以我觉得很满足。
有一夜,雪丫头到我栖身的地方来看我。她的眼睛红肿得都有些难看了,我看在眼里却觉得有丝丝的欢喜,带着丝丝的凉意。
那时我正在开满花的梨树下喝酒,看着她犹豫着慢慢踱到我身边来,我就把酒壶递了过去,没等她开口,先微笑着缓缓说道:“借君一杯酒,可销万古愁。”
她闻言一时怔忡,她的脸色那么白,比那些树杈间盛开的梨花还要白。可她到底什么都没有说,转身走了。
再然后,再然后她就死了。
我听说她是恸哭而绝。
她哭得如此伤心的时候,我却没有看见。
她死前的一天傍晚,让人给我捎来一封信。薄薄的雪白绵纸上,抄的是唐人李益的一首诗:“十年离乱后,长大一相逢。问姓惊初见,称名忆旧容。别来沧海事,语罢暮天钟。明日巴陵道,秋山又几重。”(1)
我一直以为神仙是不会哭的,因为我认识的神仙都是高高兴兴的,仿佛从来没有什么烦恼可以缠上心头。可那天晚上,我哭了,虽然并不会有谁看见。
雪丫头死之后,娘亲去收了她。因为娘亲不想让翠微山的妖精死后那么难堪。
那个凡间的男子在他与雪丫头共住的宅子里请了道士做法、和尚念经,说的却是一样的话,他们都说要把妖怪打到形神俱灭。
从前与我一起修行的狐二说,修妖术比修仙术可怕。他却不知道,在人世间,一个薄情寡义的人,比妖术不知要可怕多少倍。那些从前天高海深的誓言不过是说过听过就完,再让你与过往一起烟消云散。
所谓痴心女子负心汉,是人间唱过百年千年也不会过时的戏文。总有新鲜的开始,又总有一样的结局。
我听说做神仙,就当看破泡影尘缘,既不能犹豫,也不用后悔。
我曾经以为自己会是一个合格的神仙,可我到底不是。
小时候,我立志要做狐仙。
小时候,雪丫头立志要做天上地下最成功的狐狸精。
可小时候的我们,毕竟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少的崎岖,又有多少的变数。可不管怎样,不管这结局是失败还是成功,毕竟,我们都曾努力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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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李益,《喜见外弟又言别》。收入《全唐诗,卷二百八十三》,扬州诗局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