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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天授 (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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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悠悠流转,不觉已是五年时间。
王宙与倩娘居蜀中,育二子,鹣鲽情深,夫妻父子相处融融。世间团圆美事,莫过于此。某日黄昏,王宙见倩娘独泣小园中,疑之。倩娘含泪答道:“我自知你对我的情意,昔日我不能相负,是以弃大义而来奔君。你我一同离乡背井向今五年有余,恩慈间阻,覆载之下,胡颜独存也?”
王宙闻言亦哀之,好生劝道:“那莫若你我即日同归。那些世人非议,但让我一力承担,定不让人话你半点的不是,亦不让你悲苦若此。”说下这番话,王宙便去信家中,将前因后果一一道尽,只求父母成全,在张家面前也要多帮补些。然后一家人收拾细软,回了衡州。
到衡州时已是天黑,前面探路的仆人回来说张家门前悄无声息,喊了门说是王家亲戚,开门的小厮说老爷夫人已经睡下万万不能打扰。倩娘闻报,面露忧色,王宙见状连忙宽慰她几句,说,许是下人不知究里,一时懒惰随口推托也未尝可知。又见天色已晚,一行人便在城中客栈里住下。
临睡前,倩娘在他枕畔唤着彼此儿时乱用的名字,低声问道:“宙小郎,如若爹娘执意不见,你又作何打算。”王宙按着她肩头,软语温言:“左不过近乡情怯罢了,你切莫想岔。我此生只望安安稳稳守着你一个,再没有多的打算。”
第二日清晨,却有人来访,王宙急忙整衣出去,却是母亲。
王张氏要了个前堂二楼喝茶的单间,端庄坐在八仙桌前。王宙进门乍见母亲,隔着五年的光阴,心中一时之间五味杂陈,却也不忘赶紧行前两步,唤了声娘亲,衣摆轻掀就欲跪拜。王张氏却像是早知他有这一出,恰好伸出双手扶住了他,断不让他跪下去,话里不偏不倚:“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做错了什么大事,要这般惭愧。”王宙闻言心下暗喜,又长身一拜见了母亲,挨在旁边坐下。王张氏这才又开口道:“你也莫要欢喜,我只早来的一日,但你舅父舅母说的倒与你信中所述大相径庭。”
王宙讶然道:“如何不同。”
王张氏微微一笑:“我从早上问到晚上,那府中上下只有一套说辞——”顿了顿,又道,“都说你那阿姊病在闺中数年未醒,从前不能嫁,现在也嫁不了。”
王宙益发惊讶:“可是,可是倩娘现下的的确确在……在那边房中。”
“这我自然知晓,但你舅父舅母不肯知晓。人言可畏,世事便是如此,你外祖家累世清白,断不肯为了一个女儿家坏了声名的。为娘知道你这些年的苦楚,原便是他张家不信在前,只是——”王张氏顿了顿,摸出软罗帕轻拭眼角,叹口气道,“只是这事怕是要慢慢思量,你且先唤我那孙儿出来见我吧。”
王宙赶紧嘱人去收拾俩小儿起床漱洗,再转到自己房中,却已不见倩娘身影,送水的小丫环只说太太也去前堂了。王宙追回前堂,账房处拾掇的伙计说,爷还未下楼时,有个娘子也上得楼去,不到片刻就复下楼径直出门了。王宙暗道不好,也来不及答复母亲,叫个仆人待会儿只把小公子送到楼上,自己拔脚就追出门,唤了轿子直往张家去。
紧赶慢赶到了张家,倩娘果然就站在朱漆的大门前,正跟那门缝里探出头的青衣小厮说话:“老爷不识得王家亲戚,小哥且去说,有女倩娘,问大人安好否。”那小厮是个生面孔,不认得倩娘,只是看这年轻夫人形容端庄大气,不似可以随便得罪的人家,只得应了声诺,掩门又去报信了。
王宙提步上了台阶,也站到门前,只握了倩娘的手在自己手心,多的话并不曾讲半句。倩娘回眸看他,额颈俱是光洁白玉一般,眉梢带笑,眼中却是无比的坚毅,暗里实实回握了王宙的手,温婉不语。两人足足在门外站了有两盏茶的功夫,终于有个鹅黄轻衫软襦的奴婢又来开了门,直直盯着门外之人看了好一会儿,这才红着一双眼对倩娘哽咽开口道:“小姐……请随奴婢这边走。”倩娘对来人微笑道:“该我谢谢姐姐的。”
走过庭院,穿过回廊,到了内院后堂,高堂上坐,茶都已端到嘴边。王宙进门就拉了倩娘跪下问安。张镒板着脸并不回答,张妻慢慢搁下茶杯,说出的话不冷不热、不急不缓:“你一病这些年,如今方才终于想好了?”
倩娘绕是倔犟,听了这话眼睛兀地就红了,忍了忍,眼泪涌到了边上也到底没有落出来。王宙俯身再拜,郑重颜色:“千错万错,是王宙的错,怪不得阿姊。”
这时门上又有人来报,说王家大娘子今早出门现又回转来了。张妻笑道:“那可快些迎进来。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如何能不迎。别个无仪,吾家不能无礼。”
王张氏牵着两小儿进来的时候,地上两人还跪着。王张氏只作不见,见过兄嫂,一边坐下,接过茶碗还道了句好茶。两个小儿贴着她身边站着,看父母跪着,面上自然露出惊恐之色,想要上前又不敢上前,有丫鬟送过来小巧的拨浪鼓,两小儿接过了却都不敢摇动。那边,张妻招手呼这小儿过去,两人怕生不敢挪动,只拽了王张氏的衣角,还往后躲了躲,王张氏饮口茶笑笑,并不规劝小孩儿。
倩娘只得跪着直身对儿子温软说道:“你们外祖唤你们,好好过去啊。”两个小孩而这才怯生生走到张妻身边。张妻眉开眼笑,一手揽了一个,刚唤了句乖儿嗳,眼泪就出来了,一边拭泪一边让丫鬟取糕点来,终于逗得小孩儿笑了。
张镒听见小儿琅琅笑声,也忍不住侧目,面上神色终于缓了些,沉声对跪着的二人道:“地上凉浸,你们也起来吧。”
王张氏这才开口:“哥哥嫂嫂在上,妹妹这些年过的也是揪心,到今天才得片刻的安宁。倩娘是我打小就中意的孩子,我若早知她这些年有这样的病苦,是决计不会让她委屈如此的——”
张妻打断她说话,端得客客气气:“亲上加亲本就是个喜事,何来委屈。且如今你兄长与我老来倒多得了一子二孙,欢喜还来不过,有什么样的病苦,都是旧话了。”
王张氏变色道:“阿嫂此话怎讲。”
张妻益发笑得和蔼却不作答,惟张镒开口道:“倩娘病下这几年,宙儿也是床前有心,入赘我家做女婿也是应当。我与你阿嫂自不会亏待他。”
王张氏闻言手脚生凉,仍能沉着回答:“哥哥这话就说得远了,好似倩娘到我家,难道姓王的就会亏待她不成。”
张妻笑着插话:“那妹妹倒是说说,这五年来,你家儿子可是在家娶了妻又生了子,何时纳的彩,何时迎的亲。”顿了顿,神色转利,“但我家女儿可是从没出过阁,更未入过你王家。是以从来是我张家招婿,不是你王家娶媳。”
王张氏冷笑两声,转头却对张妻身边两小儿和气说道:“乖乖,告诉身边的婆婆,你们姓甚名甚。”两小儿老老实实奶声奶气地回答,“阿叫王熙”,“阿叫王言”。王张氏脸上这才春风一般,继续对兄长缓缓言道:“哥哥可听清楚了?”
张镒闻言怒气顿生,起身拂袖道:“也罢,儿子你带走,女儿我留下。张王两家,就此了清。”言毕大步离开。
那衡州在湘水之畔、衡山之南,是个青山绿水的好地方。有云北雁南飞至此歇还,说的便是这处福地。只是阴霾天气,那些南来的大雁一阵阵飞临江浦之上,一声声齐鸣在已经微凉的秋风中,却也容易让人听得心惊。
王宙到底没有负言,便是入门做张家的女婿,也决不肯舍弃倩娘。王张氏在儿子面前哭了几遍,换不来半句回答,也就下了狠心,说只当没有养过这个儿子,但孙儿是王家的姓,就只能做王家的人。倩娘不舍幼儿,王张氏红肿着眼睛对她说:“你十月怀胎的辛苦自是舍不得,难道这些年我又舍得?”倩娘心如刀割也无言以对,眼睁睁看着那些人和车马都走远了,还在风里站了很久,回到家,就病下了。
到了中秋那天,倩娘脸上看着有了些滋润的颜色,早早就扶着王宙起了床,到父母跟前问安,晚上还一起吃了团圆饭,夸那一盘青菜豆腐颜色鲜亮、入口嫩滑,又同母亲讲:“女儿平生没有什么奢望,便是清茶淡饭,只求能伴高堂,能得一良人,如今都是遂愿了的,无论怎样说来,都该是欢喜的事情。”
张妻见她虽然面上温和却是语带凄凉,赶紧打断她的话:“既是欢喜,你便快些好起来,为娘也就能和你一样欢喜了。”倩娘只笑道:“女儿知道爹娘总是为女儿好,这些年是女儿不孝。也望爹娘从今往后莫再为女儿伤心。”
一顿团圆饭,吃得各人心中愁肠百转,入夜就散了。
回到房中,王宙扶倩娘在床上躺下,倩娘忽然低声道:“你知不知昨晚我做梦,梦见小时候和你一起转花灯,从来不知道长大后世事流转竟是这样,半点由不得自己。你看窗外月满树高,世人皆是团圆,独留你我二人孤单。其实……我原不该有这些年的欢喜,你也原不该是困在这里。”
王宙听得这话,没来由一阵心慌,赶紧住了她的话头,又将被角掖得严实了些,“莫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既是你我二人还能在一处,何来孤单。应当欢喜才是。”
倩娘勉力笑道,“你说的极是……那日你话,不愿我暗自悲苦,须知我也不想人讲你有半点的不是。”
王宙脸颊上也露出浅浅笑意,声音敦厚:“你对我的心,我从来都晓得。”
倩娘却凝神细细看他,好一会儿,方郑重开口,“宙小郎,只问你一句话,如若回复当初,你悔是不悔。”
王宙拖着倩娘的手在自己手里,好似只拖着一片薄薄的云絮絮,没有任何轻重可言,仿佛一个不小心,那云就会散了去,他顿觉心下难受到刀割一般,只还说得出一句,“知君深情不易,王宙不悔。”
这一年的霜露来得格外得早,便是八月十五的月亮看着也是颇冷清的模样。
王宙就想起从前在蜀中,倩娘总话蜀地难得晴天,连那月亮都不似家中明朗。那些月边云雾缭绕,从前怎么看都似挥不去一般,如今那云握在手里,忽而就散去了,什么都留不下。
世间无缘应无因,叹人生离多会少。
惟这世间,相遇有多少,别离就有多少。
知君深情不易,是以亡命来奔。
古有文君别嫁,又话倩女离魂。只是这样的事情,旁人说道来,莫不是唏嘘意味。惟叹世间众人,知易行难,那些叹过百遍千遍的事情,能自己做到的世人,又有几多。都话世事难如人愿,亡命来奔的故事,也不过是看看,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