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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玄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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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黑也。纁,浅降也。玄纁者,天地之色。(1)
她名霜华,因为生在初秋天,正是枫叶茂盛的时候。
小时候,家里请了游方的道人为她看相,那道人端详片刻,只在纸上写了两个字——玄霜。母亲不是很乐意,但父亲似有所悟,过了几日,竟着人裱了,好生挂起。到今天,这字都还挂在她的房间里,从前她看了觉得无所谓,如今偶见一回却蓦地伤心。
她在冬天嫁了人,那天极冷,地上结了厚厚的一层霜,照在一排排大红的灯笼下,仿佛浅浅的赤色,亮在黑色的夜里。她就想起天山的枫林,曾经不知道哪一年,哪一夜,和一个人在艳艳红色的枫叶中并辔而行。
可天山太远了,远得来让她有时都怀疑,是不是真的发生过那样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有过那样的一个人。
她想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事情是,她从前是蜀中唐门的大小姐,现在是东莞郡王府的女主人。
那年她的夫君被猜疑的新帝流放到蜀地,因为这里远离帝都。所以他们认识了。一个是落拓的王孙,一个是名满天下的豪门。他们的结合,其实很般配。地位与能力的结合,这天下就尽在囊中。她还是唐门的大小姐,只不过多了一个王妃的头衔;他也还是天之骄子,只不过如今不再落拓。他们,各得其所。
从前她也是懵懂的少女,以为可以嫁一个白衣白马的郎君,在竹林松涛中,弹琴饮酒,逍遥一生。她也曾经以为这世上有这样一个人,而这人的心意也定然和她一致无二。可那人却骑着匹白马,风尘仆仆地赶来,与她讲,他心中从来只有兄妹的情谊。
她还记得她的夫君第一天到她家来,堂堂王孙,竟然骑得是头驴。后来这人斯斯文文地与她讲,“我不喜欢骑马。”她听了这话竟略微有些宽心,因为那时的她已经见不得男人穿着白衣再骑白马从她眼前过。人们议论,富贵人家,总是有点怪癖。所以,不值得惊奇。
如今她是这个王府的女主人,而他夫君的谋士们其实主要还是当她是唐门的大小姐,因为他们需要的从来就不是她的王妃的头衔。就像买卖,他们扔给她一个,她抛还给他们一个,这交易很公平。她不是男人,她要做得也不是那些通天的事情,她也没那样的兴趣,她只是需要有很多看上去个个正气个个侠义个个为民的人替她不停地跑腿。然后她可以安静地喝一杯茶,听别人前来报告,有一个人如何地被她玩弄在掌心、如何在江湖上疲于奔命。
有一次她的夫君与她讲:“原来惹到女人竟是这么麻烦的事情。”
她微笑着回答:“所以,你就不要去蹈前人的覆辙。”
她的夫君笑着遥祝她一杯清酒,她笑着举杯还他一个请。
他们常常这样,在王府的花园里,对着明月,各自喝酒,各自醉醒。在旁人看来,他们日日琴瑟在御,莫不静好。人人皆是如意,人人皆是欢喜。
只是男人的决心,终究还是超过了她的意料。尔后她的决绝,也超过了自己的意料。小时候,她甚至会为这个男人蹭破点头皮就哭上一夜,而今,她奔波千里,专程去看这个人如何死在她安排的结局里。
她不知道是这世道变得太快,还是自己早已再不是当年的自己。
当年她总是想,只要这个人欢喜,她也就一样欢喜。可唯独一件事,这人欢喜了,她却如何也欢喜不来。她可以嫁给别人,她也嫁了,可是那人却只能娶她,不能有旁人。
如果不能爱,她就只剩下恨了。她的夫君淡淡地说,一个为爱生恨的女人真是可怖。
可那人却对她说,他不恨她。他到死都不恨她。
他不恨她,因为他没有爱过她。她赶了千里,来看这自己安排的结局。
她一个人离开风陵渡口,往西,再往南,回了蜀中。
宅子还是原来的宅子,爹娘故去后自有人照应拾掇,只是物是人非,走在没有人声没有人影的穿花长廊里,她觉得有些空落。
走进小园,她的房间,左进第三间,推看门,一应俱全,干净不着尘埃。门前的花开得正艳,虽然早已过了春分,然后就是清明。前厅的案几后,挂着陈年的旧字——玄霜。她对着那字看了很久,从前以为已经想明白的事情,如今却无论如何也看不通透。
丫鬟送了茶来,是今年的明前青螺,蜷缩成细团的幼叶在清澈的滚水中慢慢舒展,碧叶黄汤,明亮的颜色,尝了一口,只得淡淡的清香,片刻散去。她连着喝了几口,方才觉出一点苦涩,然后是微微的咸味,她正为这奇怪的味道兀自惊讶,却看见一滴滴的水,落在剩下的茶汤中,很轻,甚至溅不起水花。
她其实并不喜欢喝茶。和她的夫君一样,她更爱饮酒,一杯一杯,慢慢啜在口中,入口的冰凉,滚过喉咙,微彻之后就是渐渐灼烫的温度。只是别人爱这清汤的俗物,她就以为自己也会爱上。
她的夫君说:酒,越喝越暖;茶,越喝越凉。(2)
他说的其实也对,只是她没有办法附和。因为她没有办法去承认那样的事情,哪怕这事情已经摆在眼前。
高高的院墙望出去,碧空如洗。
她在这小园中,第一次得见方仲明,也是这样的天气。那年她不过总角韶龄,他不过刚及束发。那天园子里开着白瓣黄蕊的梨花,淡淡的芬芳,晶莹似雪,空灵如霜。他站在花树下,白衣冉冉,一回头就看见了她,和煦的笑容如春风拂面,然后他折下一截花枝递到她的手上。
照料她的仆人讲,这是爹爹世交太原方家的二少爷,天山侠女李庭兰的大弟子。当然几年后,江湖又传说那其实是魔女不是侠女。可是她不在意,她不在意他是什么世家,不在意他是什么门派,她甚至不在意他是不是爱她,只要他们能在一起。即使得不到,至少还在眼前。
可是他却一定要赶来对她说,他马上就要离开,因为有个人在某处等着他。
从前娘亲常与她讲,女儿家太过争强好胜并不好。
可是她生活里的东西只剩了那么多,让她如何不去争?如果不争出个究竟,让她如何甘心?自从认识这样一个人,她这么多年满腹的心思就全系在他一身,如果没有了他,那她还有什么。
她知道那个小女孩,虽然她甚至一度想不起她的样子,但她知道那个女子什么都没有,却如此轻易就拿走了她的全部。所以,她不甘心。如果她不能快乐,那他们也不可以。
她的夫君曾对她说,“多一个人受冻,并不会让这寒冷减少几分。”
她却笑意盈盈,“但看着他们受冻,我心里却可以暖和几分。”
只是等到那人在这世上再也找不见,她才发现,或许她心里,从来就没有暖和过。
有一晚在丁香花架下喝酒,她的夫君说:“这世上富贵荣华的事情,我们俱已得到,还有什么不如意。”她玩着酒杯看看他,微微浮起的醉意,她想这个问题他可能并不是在对她说,所以她没有回答。可他却伸过手来,揽住了她的肩,清清楚楚地问:“还有什么不如意。”
她突然就觉得难过,觉得好像这世上的事于她从来就没有如意过,让她如何回答,有什么是如意、什么是不如意。
可他的手还揽得这么紧,密密实实,仿佛要把两个人连在一起,再也不要分开。
手中的茶早已凉透,屋外的阳光突然暗了下来,她抬头看去,就见一个人站在门边。阳光在他的身后,她就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她就只是清清楚楚地听见那人用熟悉的声音与她讲:“我们回家,以后好好地过。”然后她双眼泛酸鼻尖难受就哭出声来,他赶紧过来搂着她,就像那天晚上一样,用低低切切的声音哄着她,温暖的气息吹在她小小的耳垂上,他说,“以后我们好好地过,我不会负你,你也不会负我。”
原来这世上属于她的东西还有这么多。她突然就觉得很满足,仿佛从前弃她而去的一切,到今天又都回到了她的身边。所以,她心满意足。
他们一起坐着马车往北到了安康郡,出了蜀地,再往南,从汉阳府坐船沿江而下,去到传说中如诗如画的江南,已经是秋天。
她的夫君是名满天下的东莞郡王,是先皇太子的儿子,当今圣上的堂兄。她还记得那年秋天,他骑着头青驴到她家来,他们在前庭不经意地碰上,他温文尔雅地与她讲,“在下陈清和,敢问小姐芳名。”
他求了亲,她嫁了人。曾经以为那就是一生的尽头。如今方知,这一生不过才刚刚开始,他们还有很多的时间,可以一起做很多的事情。
清和说他母亲家在崇德县有一处别院,春天有梧桐,秋天有丹枫。那些枫叶极美,和她蜀中家里的枫树相比,另有番韵味。而他一直想和她一起去看看,到今天才终于有了机会。他眉眼俱是恬适地看着她,声如林中清风,“还好,并不是太迟。”
他们到了别院门口,有一两个仆人迎了上来,还有那些未见过世面的乡民,怯怯地围看着这不知何方来的贵客。
她微微抬头,看见几步开外的青墙内半入云霄的红叶,在午后灿烂的阳光里散发着蓬勃的朝气,虽然还未待见全貌,她已经觉出了一些欢欣的滋味。她回头想对身边的清和说点什么,却突然瞥见微微的寒光,在她眼前滑过,直直地向着清和去。她甚至来不及思考,就自己迎上了那冰冷的光芒,然后冷彻入心,她却奇怪地一点也不觉得痛。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捂在心上的手,看见那手指间慢慢流出的东西,降赤的黏稠,混着黑色。她想,她应该知道那是什么。
她抬起头来,看见清和就在眼前,她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那些高墙上伸展出来的枫叶就在他的身后。她就想起自己第一天看见这个人,也是这样枫叶正红的季节。她缓缓走下青石的台阶,看见他站在一片丹枫中,对自己微笑颔首。
所以她也微笑着,迎上这个人,她想伸出手去触摸,却只得一片冰凉的空气。可他抓住了她的手,就像他曾经紧紧揽住她那样,不会让她离开。
小时候她想,那些枫叶开得花一般美艳,可是春华秋实,那这些开在秋天如花的丹枫又要怎样才能结果。
这么多年的时光,到头来她只是不甘心,以为的幸福离她而去,眼前的幸福自己错过。她用如丝的游气轻轻开口,对那人说:“对不起,还是负了你。”
从前她以为自己也有那样的勇气,可以为一个人挡上致命的一剑,她想她只是缺少那样的机会。她以为那是老天待她不公。等到她终于明白上天其实一直待她这么好,可老天又把她的抱怨还了回来。那个游方的道人到底没有说错,玄霜玄霜,黑也红也,天地之色。现在都一起到了她的眼中来。
她看见那晴天下丹枫如火,然后就是黑暗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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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玄,黑也”,见《小尔雅》。“纁,浅降也”,见《说文》。“玄纁者,天地之色”,见《周礼,染人》注文。
2,参见电影《东邪西毒》,导演王家卫。原台词:酒,越喝越暖;水,越喝越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