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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丹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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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前,师傅在山下的驿亭捡到她。
那年她已经十一岁,爹死了,娘带着她去投靠亲戚,在这路上,娘让她等在亭子里,说很快就会回来找她。
师傅看到她的时候,是在黄昏最后一道霞光里。师傅说,她看上去那么瘦那么小,好像只得七八岁的样子。可她已经十一岁。爹死的时候,有人牙子上门来,捏捏她的胳臂,摇摇头就走了。
她不恨娘,她想她的娘只是没有办法再回来。
从前她叫二丫,师傅在山下的驿亭捡到了她,那一天春意正浓,桃花翻飞,她安静地坐在亭子内,看那些枝头明艳的繁花,落尽。
师傅为她取名芳亭。师傅姓李,从此她叫李芳亭。
她有两位师兄,大师兄回家探亲还未回来。二师兄年前不知受了什么刺激,遁入空门。那天,师傅正是去恒山探望了二师兄回来。
据说她的师傅二十年前,艳绝京华。她曾经也奇怪,京城里莫不都是豪门贵胄,师傅何以却学了武功,要风餐露宿行走江湖。后来她想通,在乱世里,这样的事情,根本就不重要,也就没必要再去想。
这年的秋天,大师兄回来了。大师兄揉着她的头发说:还是个孩子。
其实大师兄自己也不过还是个弱冠年纪的大孩子,却总爱用那样老成的语气和她说话。她有些,不是很情愿。但她没有表现出来。
那一天,天高云阔,她在树林里练剑,看见两个人骑着白马来。
那年的枫叶长得特别好,如霞如金,在风里簌簌地响。然后风从她的背后来,她回过头去,师傅指着白马上白衣俊朗的男子说,“这是你大师兄,方仲明。”
另一个白马上坐着的女子叫唐霜华,大师兄唤她霜儿,是蜀中唐门的大小姐。唐霜华只不过比她大三岁,却生得格外明媚娇艳,肤如白雪,额如明月。她就看了看自己的手,小时候劳作的茧早就结在了掌心。她看见他们从艳丽的丹枫中并辔而来,觉得他们很般配。
每年的春天,师傅都会去恒山看望二师兄。有时候她们说起二师兄,师傅只是浅浅地笑:不过是个孩子罢了。所以她想,或许这就是师傅为什么要每年去看望他的原因。每次师傅回来,可能太累,夜里常常睡不好。有时候她会看见师傅,坐在院中的槐树下,看着月光,对着酒坛,却不饮。她不是很明白这种事情的含义,等到许多年后,她自己也这样做的时候,才明白,这种事叫做思念。
有一年,师傅从恒山回来,整个人仿佛一下老了十年,一进屋就倒下了。大夫说是忧伤郁结,寒滞难除,如人之老烛之残,已经是油尽灯枯。原来人,可以苍老得这么快。开春师傅离开时,还是端庄大方的模样如风中盛开的花,等到桃花落的时候,就凋谢了。她天天煎药,可师傅到底没有熬过那年的冬天。
那天清晨,师傅醒过来就让她开窗,说想看看雪。她迟疑了一下,还是走过去把窗户支起来。窗外大雪初停,满世界都像是白色的,在微明的晨曦中染上了墨蓝色氤氲的边。她回过头来,看见师傅睁着明亮的眼睛,自从她病后,她的眼睛从来没有这般亮过。师傅微微对她笑着,轻声唤她:“竟之。”
她知道这不是她的名字,可她还是安顺地走到床边,拾起师傅冰凉的手捂在自己温暖的掌心,低低地回答:“我在这儿。”师傅慢慢闭上眼睛再不看她,只握着她的手说了一句:“对不起。”
大师兄赶回来的时候,师傅刚刚咽气。
他们一起守灵,一起葬了师傅。收拾师傅房间的时候,她从床头黄梨玳瑁的梳妆匣底捡出一方绢巾。上好的蚕绢,只是已经很旧了,上面墨迹沥沥: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君恨我生迟,我恨君生早,辛未年春失家之人竟之误入桃源抄汉乐府佚名为记。
她问大师兄,师傅是不是有个朋友叫竟之,为什么没有来师傅灵前吊唁。
大师兄很惊讶地看着她,说竟之是二师弟的名字,是师傅路上救回来的,但怎么也不肯从了师傅的姓氏,这些年都只叫他竟之。
她说,那恒山并不远。
大师兄神色怆然,说二师弟今年春天为了救山下溺水的小孩被水冲走,找到的时候,人都变形了。
她不再说话,自己将那绢子收起来,得了个空,在师傅坟前烧掉了。
大师兄问她将来有什么打算。她说她想去天下到处看看。大师兄听了甚有喜色,他说他一生的抱负也不过是游历山川。
他说,你现在也是大姑娘了,如果你愿意,可以叫我仲明。
从前他们一起练剑,一起提水,一起吃饭,一起浇花,一起在屋顶看月光,他从没有这样和她说过话,他总是学着师傅的样子、学着师傅的语气,说她是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从前她听见那样的话会很恼,如今听了别样的话,却也高兴不起来。
仲明说,女孩子性子太过沉静,终归不是很好。
仲明说家中还有件事必须回去做。而她也已经不想再呆在这山上。这山叫天山,单是这名字已经让她觉得离这个世间太远。
他们约好来年的春分在黄河边上的风陵渡口见面。
仲明说,请你一定要等我。
她低着头安静地听着,没有回答。
他们一起下山,往东,在祁连山下分手。仲明往南,去了蜀中。她一路往东,去她向往的天下。那年她十六岁。
越年开春,她就到了黄河边上。春分那天,她在风陵渡口站了一天,仲明没有来。第二天她也就走了。
第二年,仲明还是没有来。
第三年……
这几年,她在江湖上慢慢有了些名气,连她自己都很诧异。有一次在茶楼里喝茶休息,无意中听见邻座的几个锦衣少侠们说到了仲明的名字,她就多听了几句。哪知道接下来就是她的名字,说她之所以战无不胜乃善攻媚术,一个眼神就能将青年男子勾掉魂魄,再一剑戳死。她听了,觉得无语。
这年春天,仲明还是没有来。春分,春分,他们竟约了这样一个时间,想要在这一天重逢。她心下蓦地就有些凉浸。
一位雍容华贵的妇人在风陵渡口叫住她,说:“我第一次看见你,你不过是个又黑又瘦的丑丫头,如今倒是长出几分人样了。”
她想了会儿,认出这是唐霜华。她还没说话,对方挑挑眉头,已经又开口了,“你不会不认得我,我和你大师兄青梅竹马。”
她赶紧点点头,说,“我知道你们小时候很好。”她的声音放得很是柔缓,状似甚不在意,又或许她天性如此,很少有什么事,可以涌进心头。
可唐霜华听了,只觉得心下凄然,好半晌才重新说出话来:“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她莞尔一笑,她笑的时候极美,此刻落在别人眼中,却只想为她心酸。
“而且,他心里也并不有我。”
唐霜华呆呆地看着黄河的水混浊地从她脚下流过,神色复杂,忽而转头对李芳亭道,“莫若我们在那边的茶坊坐下,因为我还有些话一定要对你讲。”
她其实不想听,她只是不懂得如何拒绝。
唐霜华端着微微冒着热气的茶杯,在微暖的风中面无表情地与她讲,“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我以为我将来一定是要嫁这个人了,我甚至等不及他开口就让我爹爹去求聘,他却回来跟我说他一直只当我是妹妹。我为了他,可以把整个唐门都奉送上。你做了什么,你不过就是为他挡了一剑。我也可以做到那样的事,我只是没有那样的机会。”
李芳亭这才想起来,有一年有拨人上山找师傅,可师傅去了恒山还没回来。那些人说师傅应该今天到,所以不相信。砸了几样东西双方自然就打了起来,就跟所有的江湖打斗一样的打了起来。有个牛鼻子老道的剑法特厉害,招招凌厉,直夺人命。身边的仲明一个错步,被他瞅见空隙,旋即转手一剑直刺而来。她想也没想,就挡在了仲明前面。然后师傅就回来了,然后她躺了一个多月好了,就是这样。
师傅死后这件事不知怎么就在江湖上传了出去,变成她及笄之年已能力挡武当掌门数十剑,成为了她的名气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她就想,光是那一剑差点就要了她的小命,惘论数十剑。但这样离奇的故事偏偏就有人信。因此,常有人借着这个托儿,找上她要挑这挑那。她有时也会觉得气闷,她从那么远的天山一心巴巴地跑下来,是为了看这个天下,不是来看这个江湖的。可这种话说出来显然是没有人信的,所以她还是要硬着头皮顶上去,终于打到有一天一剑搞定武当新掌门,就像当年那个牛鼻子老道一剑搞定她那样,这件事才平息了下去。若不是唐霜华提起,她都忘了。
李芳亭看看唐霜华一身的珠软玉翠,温吞吞地问道:“所以你嫁给别人,再让他家无宁日,然后你好有一天去帮他挡一剑?”
唐霜华听了也不恼,“你也不笨,我知道很多要找方家麻烦的人,都会事先被人神秘摆平。可是,你以为这样做,找他麻烦的人就会少了么。你以为找他麻烦的都只是想和他切磋武艺争争江湖地位的?”她乐呵呵地笑着,笑得眉眼弯如月牙,“这些年我做了不少事。他拒婚离开的时候说还要赶着去见一个人,我就知道是你。我让人跟踪你,知道你每年都在这里等。所以这些年,你往东,我就一定可以搞出些事情让他往西。你跟他不一样,你没家没亲人,他不同,他方家也算旺族,有的是人可以让我慢慢玩。不过你也太骄傲了,他其实每年总还是能赶来,不过是晚两天,是你自己等不得。所以,怨不得我。”唐霜华闲闲地抿了口茶,半边嘴角微翘,似笑非笑的样子。
李芳亭静静地看着她,蓦地觉得很可怜,仲明很可怜,唐霜华很可怜,自己也未必好到哪里去。她冷冷开口:“那你玩得这么开心,为什么不继续玩下去。”
“因为今年,他一定要在这天来,他也一定能来。说不定他马上就要来了。我就想,如果不能让你们生离,那就死别好了。我,可以嫁给别人,但他——只能娶我。我来,不过是看个结局。”唐霜华微笑着说这话,面上仿若芙蓉花开,一时明艳。
李芳亭望着茶坊外的驿道,看见有人策马而来,那人白衣似雪,面若冠玉,光风霁月一样到了她的面前来。
他对她微微地笑,仿佛他们真的是去年相约今年见面,仿佛这中间隔着的并没有这过去的很多年很多事。
他温和地与她讲:“我很高兴,你在这儿等着我。”
他们一起找到客栈住下,因为仲明的脸上满是疲倦,她扶着他的手,觉得他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抖,就像冬天枯枝上最后的残叶,随时会落下来。
因为唐霜华的缘故,所到之处无不收拾得干净堂皇。她的婚姻即使没有感情,但至少是富贵的。
唐霜华说她要看这结局,她就一定要看到。
李芳亭知道,唐门最擅长的其实不是暗器,而是毒药。只要淬上毒药,再普通的暗器也可以变的利害无比。他们有些毒药,甚至可以让人查不出来究竟,所以只能等死。
到了客栈安顿下来,方仲明就径直去到唐霜华房中,他们敞着门窗,说了很久的话。
他说话向来极是清淡平和:“我曾经想要恨你,可我试着去恨你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并没有那样的资格。我没有这样的资格要你为我做这许多,更没有这样的资格再对你要求这么多。你有你喜欢的事情,我有我喜欢的事情,本来就无所谓对错。所以,我不恨你。我只想你过得好一些,你以后的生活,也应该欢喜才对。”
唐霜华伸出手握住他的手道:“那你又知不知道,从前我一直想,只要你欢喜,我也就欢喜了。可只有这件事,你欢喜了,我却怎么也欢喜不起来。”
“世上的事情,本来不是样样都尽如人意的。”他抽回手去,他说,“对不起。”
她深深地低下头去,紧紧地闭上眼睛,可那眼泪还是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流聚成一滴一滴,落下去。那人早已经离开。
她想起那年他拒婚离开,她得了信追出去,想要见他一面,等到了眼前,已经是分离。她费尽的周折,挖空的心思,才走到了他的面前,到最后却只能站在江边看着他坐船离开,竟是连一句话都讲不得。
李芳亭借了客栈的厨房,炒了几个小菜,因为仲明说很怀念从前在天山她做的菜。
吃过饭仲明觉得很累,她扶着他在床上躺下来。透过花窗看见外面的月亮很圆很亮,仲明让她去把窗户再开些,想看多点。她推开窗,就看见晴空中月华似雪,白沙一样流泻下来,落在这世上,满世界都变得如大雪初停一般空灵清凉。她只是在窗前这么看了一下,蓦地就觉着好像有雨水落在脸上,她抬手去抹,才发现自己早已经泪流满面。
回到床边,仲明微微笑道,“你哭什么呢,这世上本来就没有百年不散的宴席。”他缓缓伸出手去,拉着她的手道:“我这次得和你见面,已经是心满意足了。”他形容消瘦,手心里一片冰凉,“我适才劝霜儿放了从前的心思,以后好好地过。只要她过得好,我也就再不欠她什么。”他面上微微涌上红潮,呼吸忽然急促起来,手却使力撑着想要起身。芳亭知道这是回光之照,也顾不上擦泪,赶紧坐得更近些顺着他的力,扶了他,靠在自己肩上。仲明慢慢平静了下来,轻微的声音,就像夜里残烛爆出的灯花,只明亮了一下,就归于沉寂。窗外的月光照进来,落在地上,就像结了一层霜。
他软软地靠在她的肩上,那样熟悉的声音就在耳旁,“可我自己知道,只有你的恩情,我还不了。”
癸未年庚辰,李芳亭在风陵渡葬了方仲明。离开坟前时,看见山路上桃花翻飞,这才想起来,师傅捡到她也是在这样的季节,那时她并没有想过,接下来会有什么样的事情又会遇上什么样的人。如今,竟然已经过去了十年。
从前他们说,将来要一起去这天下游历山川,仿佛说这样的话还只是昨天的事情。
仿佛这日子就停在了过往。
那一天,她站在枫树下,风从背后来,她回过头去,就看见他从红叶丹枫的林中打马而来,那些树缝间落下的阳光,仿佛只落在了他的身上,她看见了他,就看见了这世界刹那明亮。
世间事,总是无常。山寺庙里解签的人也会说,从来缘分一事,可遇不可求。遇上了,已经不容易,上天还能给的实在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