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珩行天下

11、朝歌

　　——“红颜祸水”这样的词读来，不过是开始的欢喜，到最后落成悲伤。——

　　* * *

　　这城叫朝歌，是这天下最富庶的地方。

　　云蒸霞蔚的琼楼玉宇里面住着天子，流风善政，少年英勇，而今正当盛年。

　　那天的风吹得徐徐，像每一个仕女款款生姿的莲步轻移，闲适而美丽。

　　有人迎面疾驰而来，马声嘶鸣，生生地立住，而那奔跑扬蹄间带过的风，早高高卷起了她眼前米白细麻的车帷，缠绕在车檩上。
　　这世界刹那明亮，她却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红颜祸水。”他低低的声音，就在身旁。她甚至听见他微微叹了口气，他说，“你不该来这样的地方。”
　　她终于抬眼看他，就看进了那如星辰般无边无际的眼眸中，看着他转身，策马而去。

　　别人告诉她，那就是比干，殷王最小的叔父，这个国家最智慧的男子。

　　他说，她是祸水。
　　她就想起这一路而来，那环绕着朝歌城的淇水，碧水悠悠，绿竹依依，桧楫松舟，这般美丽的流水景象，在那些涨落不定的汛期里，却往往会带来灾难。
　　然而这些，与她何干？

　　他叫子辛，只是大家都尊称他为帝辛或者殷王。
　　她叫妲己，她的父亲是有苏氏的酋长，他们的部落为殷所败，而她只不过是那些丰盛战利品中的一个。

　　他站在高高的白玉台阶上，看见了她，俯首直背的模样，像风中一瓣柔弱无依的落英，守着一抹淡淡凄艳的残色，却不愿放弃的倔强。
　　还是个孩子啊，他说。
　　她还伏在地上，听到这样的话，眼泪就流了出来。可能那些眼泪早已经在那里很多的日夜，不过是如今有了一个简单的出口。

　　守着这样青春的生命，是件愉悦的事情，仿佛连着他自己的生命都在一起燃烧，让他重新开始那些曾经年少轻狂的梦想和快乐。
　　他在她的快乐中沉沦，他在她的憎恶中悲伤。
　　他为她挥霍，为她杀人。如果她要这天下，他就把这天下都捧到她的面前来。
　　她明朗的欢笑，让他想起那些环佩珠玉纷纷落地的琳琅声音，宛若天籁。

　　他不知道也不明白在这样的杀戮中沉沦的欢喜是什么。
　　或许那就是爱情。
　　或许一百年、一千年以后，还会有人记得，那样地充满罪孽的爱情。

　　他们坐在灯火通明的殿堂上，商音磬鸣，锦衣华服，觥筹交错。
　　只有比干站着，站在光华流转的中间。他说，醉生梦死，不应该是为人君主的生活。没有人理睬他，只剩她，隔着清冽的酒光冷冷地看着他。
　　他突然问她到底想要什么。他说，他愿意用他的所有来和她交换，交换一个太平盛世、盛世明君的注解。

　　“莫若你把你的心，掏给我看。”她浅笑晏晏。
　　就像那个夏天的午后，在满池风荷的芬芳中，那般让人沉醉的笑靥。
　　那时花开，还有他半真半假的话，他说，“莫若，我把心掏给你看。”
　　她只是安静地看着他，那样隐隐绰绰的浅笑，足以颠倒众生，足以倾国倾城。

　　只是这城倾覆了，这家国倾覆了，他们又在哪里。

　　她终究得到了他的心，那世人称赞的七窍玲珑心。那心却没有七窍，她甚至看不出那样的心和自己的心又有什么区别。
　　或许还是有区别。至少她的心还在，他的心却已死去。
　　而她甚至没有办法，把这费尽心机才得到的东西放在手里，再不让它离开。

　　这世上的人，谁又不是没有心机的。
　　那个亲手把她送到这天下朝觐的城市中来的人，她的父亲，带着重兵和权力一起离去，去这帝国的遥远的边际。他甚至都没有回头看她一眼，看她在这陌生而冰冷的高高殿堂中，独自忍受寒冷。

　　还有伯邑考，那个从西边而来的少年，用纯真而俊雅的笑容温柔地看着她，像看着无上的珍宝那般怜惜。而他们是这华丽宫廷做成的笼里两只纤弱无害的鸟，有着一样金丝为边的羽毛。

　　他说，愿意为她鼓琴一曲。

　　他们坐在轻纱垂帘的水榭中，阳光落在他的眉角、发梢，和着水面那些潋滟无边的波光，有些灼了她的眼睛，那隐隐的热度和微微的刺痛。
　　有那么一刻她甚至想，或许这样就好。
　　然后那个少年缓缓与她讲，他想要回家，娶妻生子，绵延宗室。
　　她突然就觉得这世道真是好笑。她笑得不可遏制，笑得肆意而冷漠，笑到他终于因为被人窥破心机而出离愤怒，他就将那瑶琴向她砸去，却砸在了刚刚走进这水榭的帝王的身上。
　　他们说他弑君，当诛。

　　她的父亲反了，带着军队去了西岐，那个玉冠博带少年郎的故乡。

　　她想她的父亲可能已经忘记了，还有那样一个骨肉，被他早早地抛弃在了他反对的宫廷中。
　　他不过是用她换了这些年的太平，好在帝王的信任中招兵买马、卧虎藏龙。
　　或许从他第一天把她送到这再见不得人的地方开始，他就已经忘了，忘记了这世上据说最根本的伦常、最亲密的血缘。

　　“这世上的事，不过是成王败寇。”他朗眉星目，安然端坐。
　　他们站在这千丈高的楼台上，这楼名摘星，不过是人心处最深的梦想。
　　那些昔日辉煌的殿宇在他们的脚下燃烧，他却还要笑着对她说，“还好，有你。”他笑得那般轻微，仿佛树梢轻轻飘落的一片柳叶，细细的颜色，落在她的手心，和着她的眼泪。

　　这世上的人恨她，伯邑考利用她，比干离开了她，她的父亲抛弃了她。
　　她知道自己一定不会有什么大好的结局，因为没有人愿意看到那样的结局。
　　可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爱着她，用死生契阔的坚持爱着她，爱到要和她同生共死。

　　她突然就爱上了这个叫朝歌的城市，在它沦陷的时刻。在她刚刚学会爱的时候，已经结束。

　　她在无法自主的人生中被自己的父亲送到这样的地方，或许只是为了遇见他。
　　那过去的许多年的时光，他们在命运的长河中各自挣扎，或许都只是为了遇见对方。
　　而她在这个城市里迷惘到失望，或许也只是为了在这一刻看见他，看见他两鬓斑白，看见他还在她的身旁。

　　她不在乎这样的世道、这样的运道，就像她不在乎死去。她只在乎死去的时候，那个人是否还在她的身旁。

作者有话说

　　单独成章的狗血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