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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无殇 ...


  •   我是我爹的大儿子,马上就要到加冠之年了。可是我娘亲捧着为我新作的冠冕在那里哭,因为我已经穿不到那样的衣服了。我看她哭得那么伤心,却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说不得,只好离开。
      走到前厅,看见我爹。他很少将喜怒哀乐的事情表现在脸上,他就是那样的一个人,从前是这样,现在也还是这样,或许将来永远都是这样,所以我也看不出他现下心里是否也是如娘亲一般悲伤。从小他教我读书写字,请师傅教我剑术、搏击,十五岁束发的时候,众人都与他讲,令郎虽幼,却有征战四方之力、匡国济世之才。他听过也只是谦虚笑笑,与众人推辞这些夸奖。但我知,那时他心中总是欢喜的,总是得意的。我们这样被朝堂排斥的偏枝而没落的家庭,能有这样的赞誉,已经是得意。

      从前爹爹因我而骄傲,因为我是一个堂堂儿郎。
      后来爹爹因我而羞耻,因为我是一个堂堂儿郎。

      犹记得那年春日陌上,还留着初初束发行礼时的欢欣和得意,我在都城外离溪开满黄灿灿野花的陇上遇到几个缁衣的贵族子弟,他们门第甚高,至少比我家高。言语间几个来回,一语不合,自然就打了起来。我边挥拳头边啐他们,“我汪姓之人,也是周公之后,你骂我家先人,不就是骂你自家祖宗!”顿时一群人俱拥上来:“小杂碎胡说八道,打!”

      那么多拳脚身影之中,一个明朗的声音忽然清亮落地:“此子所言极是,汪姓本与我姬姓同宗。诸位小郎君辱人自当如辱没自身。”
      拳脚呼啦散开,我眯着肿胀的眼睛看见了他,站在阳光中,就仿佛是从阳光中生出来的一般。他一步步走到我面前,我就落在了他的阴影里面。
      我还躺在青草地上,不知为何就忘记了身上的痛楚,或许是那忽然而至的荫凉让人轻松,只剩下那些青草混着春泥的气息,就留在了我的鼻尖。以后的很多年,很多个夜晚,我都会忆起这般淡淡的气息,仿佛所有的时间都停在了那个山花烂漫的仲春天,那样阳光明媚的午后。他从满世界的阳光中走到了我的面前。

      从前别人称他公子为,是我鲁国先君昭公的第二个儿子,先国君定公的侄子,当今国君的堂弟,姬为。
      国君说,世人但知公子为而莫知姬为,公子为莫若以公为姓。从此他成了宗籍上尴尬的一笔,他本姬姓传人,可他却脱了姬姓,他叫公为。
      可他说,姓名不过人之代号,有或没有并无甚区别,更何况只是外在形式的不同,何必劳心。他说这话时甚至都是浅浅带笑,仿佛那些红尘俗事从来落不到他的眉梢眼角。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平淡冲和,任谁看了,也如饮一杯温茶,算不上百体通泰,不过寥寥茶香余味,隐隐绰绰的舒适。

      只是如今士兵们称他为将军,他才二十八岁,酒寮中偶尔见他打马而来,缓缓行过人丛,却仿佛下一刻就会站到战场的最前沿。
      秋夕晚上,天为幕,地为席,我们躺在青草地上看见河汉迢迢,群星濯濯,如大浪淘沙后河底沙床上露出的点点明珠。而他明珠一样的眼睛看着浩瀚夜空,低声与我讲,你可以叫我阿为。

      越年春,齐国来犯。齐国是诸侯中的大国,所挥之师自然是大军。而我和阿为一起到了边疆。

      临行前,阿为和我在庭院中的老槐树下喝酒,他醉意微醺中有些生叹,“天生人俱为生灵,血浓于水,兄弟何以阋于墙。”
      我慢声回答:“天下诸王侯溯本归宗,俱出姬姓,何以有争。”我抬头,看见那些枝上初开的小白花,一串串在枝头轻轻地摇,这般洁白晶莹的繁花,不知道明年春天还能不能看到。

      然后等到第二年春天我们回来了。我们一起回来了。

      我们的国都曲阜,又名“少昊之墟”,依周礼而筑,泗水自东向西流过城外。曾经天下礼之的恢宏都城,如今也是天下必争的富饶地方。
      这个时代,所崇尚的是权与势,所依仗的是兵与金。

      白日头正中正阳,我在阴凉宽阔的朝堂上晃了晃,觉得那些白晃晃的阳光落在大青石的磨光地面,有些刺眼,仿佛这个世间忽然就只剩下那样明晃刺眼的白色,再看不见别的。
      朝堂上的大夫们纷纷扬扬了一天,却没有得出任何决议。他们议的无非是我的年龄,还有那些是否可堪匹配的仪式。没有人知道,我其实不在乎这些,我只想和我的阿为一起。可他们并不会来问我,我也没有办法回答。
      及到日头偏西,金晖落照树梢,终于有人提言,莫若去问问东门外的仲尼先生。

      仲尼先生,即孔丘,字仲尼。
      而我识得那人,从前据说也是身材高量,这些年常说些六十耳顺的话,人看着也有些佝偻了。昭公去后,他就叹言礼崩乐坏而辞了官,居在寻常门巷,但平时也爱说些大道理的话,再由着他的学生们四下里流传。后来在鲁国实在是隐而难出,便开始周游列国,不曾想现在又回来了。
      在这个世道,有些人归,有些人隐,只是对朝堂失望而不是绝望,寻寻觅觅,不过是想遇到更好的朝堂。
      可在我和阿为看来,男儿当战四方,何惧终老他乡。
      所以我并不喜欢此人。我觉得他当年离开也是件好事,至少在我识字蒙书的年龄里无需听他成日里那些唠叨叹气。不曾想今天他又回来了。而他们说,要去问问仲尼先生的意见,再来安排我的事情。

      是以我只能颓唐地想,他那样迂腐的人定不会为我说什么好话了。可是我又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可想。如果我还能有什么别的法子,何必是今天的境地。看着一群我甚至都不认识的人,由着他们决定我最重要的事情,而自己却是一句话也讲不得,一件事也决定不了。我轻飘恍惚地追在他们的身后去到东门,蓦地就觉得伤心。

      可平日里张嘴周礼闭口礼周的小老头,在听了众人七七八八、曲折拐弯的陈诉后,默了片刻,只沉着声音说得一句话:“执干戈而卫社稷,可无殇。”
      而我就站在这个素日里敬鬼神而远之的小老头旁边,听他与众人讲,执干戈而卫社稷可无殇。
      小老头只说的这一句——执干戈而卫社稷可无殇。

      我就看见自己的眼泪落了下来,透明的颜色,落在一样透明的空气中,下一刻就化开了去,谁也不会看见。我知道我已经死了,却还不得已留在这世上,因为他们说我未及加冠之年,无法和公子为行同样的葬礼。他们的议论悬而未决,我的魂魄漂泊流离。到最后,我这样一个少年的葬礼,终于可以无殇。
      这些都是鲁哀公十一年春天的事情了,距离我第一天认识阿为已经过去了三年十个月零七天。

      然后我终于可以离开。
      这世上曾经有一个人,执了我的手在血肉干戈中与我讲:“你我生一起生,死一起死。”我的阿为,无论生死,他都要和我一起。
      而今他已经离开。
      而今我也终于可以离开。

      他已经离开,我却还留在这人世,不得已把这红尘再看上一遍,却了无生愿。
      我从来不怕死,我只是怕自己死后却来不及,在那些死生变迁的事情里来不及。从前王宫里的巫觋说,往生路上,差一步或许就会差一生。

      我第一次走这往生路,或许很久的从前也走过,只是已经记不得。巫觋说往生路上走一遍,前世今生都不见。
      把所有的前尘往事都抛弃,跟着朱雀引路的招魂幡,一条路走到头就可以走到来生。
      都说来生再见。可真到了来生,谁又还会记得谁人的模样,谁又还能一定遇上、一定爱上。

      那条路很长,像国都郊外最平常无奇的直道,一条路走到头。我一边慢慢地走一边想,或许我可以等,等到他的下一个来生,再在这条路上与我遇上。可那时的他,又还会不会记得我,记得曾经也有过那样两个人,俱被那些遥远的宫廷抛弃,愿意一起执干戈而卫社稷,愿意同生共死。
      可前方那些白色缭绕的雾慢慢地退开,就看见一个颀长身影站在路边。那样一个,仿佛从记忆的河流中慢慢走出来的身影,那些莫名的水气雾气俱退散开去,他就走到了我的面前。

      “汪锜。”

      那样熟悉的声音,曾经每个夜晚每个清晨都响起在我的耳边上。

      “就算化成了灰,我们也还是会认得彼此。”

      那已经过去的今生今世里,我们一起远征,我们一起杀敌,我们乘同一辆战车,战死在一处,再一起停殡,最后一起化成了灰,埋到最黑暗的泥土里。只是我来的有些迟,我以为我会来不及。
      可往生路上,你却还在这里。

      我知道,我一定会等到你。
      而我也终于等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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