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槐花陌》漫鹣

2、卷一 九陌踏槐花 Chapter 2

　　1993年夏末秋初。
　　虽说从小就土生土长在S市，可年年夏天都比以往更热些实在叫人受不了，路灯闪烁几下无声的暗了，此时的天际才刚破晓露出淡青色的薄雾，弥漫城市各个角落。清晨，对于每个家庭都是忙碌的，不例外，北市区弄堂石库门老房子里早早就有一扇扇门被穿着各式各样睡衣的女人们轻轻推开，等待着不远处‘咯噔，咯噔’木轮声，随即拿出特有的‘马桶豁洗’熟练得洗刷刷起来。
　　对于见惯了一打开小窗户放眼望去头顶上便是交错纵横的竹竿的赵以坤而言，这才是亲切又属于他的世界，他喜欢在小小的亭子间里倾听冗长的弄堂传来男男女女的讲话声，这代老城区从黎明便很闹腾直至深夜。
　　每天每天在面对潮湿的墙与地后，终于迎来这么个与众不同的日子，向来平静的赵以坤少许难耐兴奋，蹭蹭蹭三步并作两步得从楼梯飞跃而下，贴在额角上柔软的黑发随之轻轻飘动，露出的眉毛不自觉得往上挑。回想起二个月前从信箱里掏出一叠信，水费单、煤气单、录取通知书、电费单，他懒得拆直接以漂亮得投篮姿势扔在书桌上，用手掠了掠汗津津的发丝，无论如何，印着人民币的信堆都叫他发愁。
　　刚出门，就看见一个熟悉的场景。苏城那小子正双腿趴在自行车坐垫上，弓着背胳膊肘儿撑着车龙头，一脸让老子等了这么久才出来的表情，见到赵以坤脸更是臭了不少。少年不疾不慢得在一堆自行车中间抬出他百年不变的老爷车，长腿一跨，便坐稳。
　　苏城不眨眼地看着他，嘴型几乎可以塞进一枚鸡蛋，赵以坤随手拍拍他肩道，“还不走？”
　　语罢，苏城只觉眼花缭乱，一个白色的影子潇洒得从眼前‘刷’得闪了过去，在弯弯窄窄的弄堂里分外耀眼。“靠！明明是老子我在等你！”

　　早晨，六点十五分零三秒。
　　两个偏执的少年用力蹬着脚下的车，你追我赶，当时正是百年学府清乐（yuè）高中开学迎接新生的日子。第一次到市中心的学校，第一次穿上印有市里首屈一指好学校校徽的白色衬衫，第一次发现是个崭新的十六岁，一切来得理所应当又新奇。同样在一个城市，同样是有熙攘人群的马路，两旁从平矮的石库门渐渐成了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建造得欧式小洋房，带着小花园小天台，里头住的都是有钱人。
　　只不过这些精美得花园建筑，在赵以坤眼里仅存一个含义，解放前这里是租界上海被占领划分给长着不同面孔的洋人，这是耻辱历史的沧桑。淡淡的阳光晒在高大的梧桐树上，车轮底下隐约可见斑驳的树影，依旧骄阳似火，赵以坤冷笑原来富人和穷人的差异愈发明显，才进城市中心地带的边缘连树都跟着高级起来了。
　　是否在提醒着城市里某一部分人，无论如何都别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地位。
　　大嗓门苏城自幼心里藏不住秘密，正处在男孩变声期的他一开口声音有些嘶哑，嗓子眼似有痰吐不出又消不掉，“阿坤，你就不能换台车？咣咣当当的，莫非准备搞个副业修棕棚？”
　　“这建议可取。”赵以坤一笑，露出深深的酒窝，短袖校服下白皙的手臂看上去纤细，扫一眼自行车，笑意更浓。
　　无可厚非，这辆车很好是非常好。
　　第一眼见到苏城还得追溯到十年前，两个六岁的小屁孩儿都是知青子女，彼此的爹妈当年全是插队落户在广西贵县古平大队的队友，等到改革开放知青户口迁回S市政策落实后又不谋而合得住在同一个弄堂里，所以两人打小就是发小。
　　只唯一不同的是，赵以坤没妈，生他时就难产死在乡下。
　　“老子没和你贫嘴，说认真的，赵叔叔托我稍给你的生活费前两天本大爷不是刚打赏给你么。”苏城撇嘴，一晃眼已从黑黑瘦瘦的小男孩变成了阳光少年。当然，太阳晒多了，他必然还是黑的。
　　见苏城的车朝他这厢靠了靠，赵以坤满不在乎的‘噢’了一声以作回应，继而垂下脑袋默默得骑。每一下都仿佛想要轮子滚得更速度，黑发飞扬。
　　“哦哦哦，哦个屁，你丫成天这幅嘴脸，不冷不热作吧你。”
　　苏城一想，脚用力蹬，明显拉开与赵以坤的距离，一溜烟骑到前头去。不过才几秒，又稍稍放缓了速度。
　　赵以坤哭笑不得，笑，是为了只比自己小半岁的苏城竟在他眼皮子底下长大学会关心人了。从前那个无法无天却偏偏死粘他的小霸王呢？小时候只会对他咧嘴痴笑却最后往往被他打到哭还喊哥哥的苏城呢？岁月总是一本正经的看似什么都想带走，实质上它挑挑拣拣得嫌苏城这厮太吵，故而弃之留于他身边。恰恰，这亦是他所希望的。
　　哭呢？太多了，哪怕掰手指加脚趾都算不过来。
　　世上从来不会有两个完全相像的人，哪怕关系再好终究是两个个体，这不是苏城第一次劝他换车，破旧的老爷车是爷爷上战场前留下的，自然赵以坤听不进劝亦绝不会换。随着苏城在前头开路，穿过两旁树木繁茂的马路拐个弯依旧是车水马龙，仿佛永无尽头。正逢秋燥，骑上半把钟头的自行车后，两个少年额头上都已渗出不少汗珠，苏城用手背一抹，余光瞥见赵以坤悠然自得的容颜，只淡淡一笑。
　　他不是不解，可谁又不得不承认日子在过人要往前看呢？

　　逐渐的，周围都是行行匆匆的路人甲乙丙丁，他们有的留着潇洒的‘飞机头’鼻子上架着一副眼镜，面无表情专心致志得看着脚下的路，白色的衬衫缩在灰色剪裁得体的西裤里配上一双亮晶晶的尖头皮鞋，乍一眼十分体面。女人们则喜欢抓紧夏天的尾巴再穿几回小碎花长裙，尽管骑车时一起一伏的动作会露出那高至膝盖的肉色‘礼拜袜’与风凉鞋，可她们依旧乐在其中。
　　“阿坤，老子想吃油条配豆浆。”二十分钟之前，这厮还和赵以坤为了一部自行车而闹着别扭硬是强忍住没有讲话，赵以坤想着终于耳根可以清净了，却在二十分之后再次对上苏城饥渴如狼的眼眸。
　　赵以坤正想开口嘲笑苏城吃再多都光长肉不长脑子，还未发出声，肚子却像是和苏城那小子不约而谋般奏起咕噜咕噜的交响乐。
　　“听见没，阿坤，老子说想吃油条配豆浆！喂，你别是记仇闹脾气了。”见少年不作声，苏城没完没了得嚷。
　　少年极不耐烦的回道“喊你大爷，我又不是聋子。”言语却带着几分温柔。
　　“哼，老子非得喝光了你的豆浆只给你剩渣不可。”
　　赵以坤不予搭理，‘噢’字作答。
　　“等分到新班级就说你是我跟班。”苏城痴人说梦，讲得唾沫星子满天飞，眉眼上扬。
　　可对方仍是一脸你说你的，我管我骑车的摸样，苏城终于忍无可忍拿出杀手锏。
　　“老子还要宣布你丫小时候那些千变万化的名字，比如囡囡啦、乖宝宝啦、小美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