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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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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就是这里吧。”
出了CV·7的场馆,坐公交坐了大约二十来分钟的功夫,下车就是一片黑灯瞎火。九曲十八弯地又来回绕了半天,终于在面前这块儿站定。
虽说俩大老爷们儿是没什么好怕的,不过这人生地不熟,再加上黑漆漆的宅子,怎么看都透着股瘆人的味道。
赵平阳站在沉默的老宅前,拿着手机对了对地址,借着荧幕的光,有些迟疑地望向身后的楚萧:“……进去不?”
今年五月的C市比往年都闷热不少,两人一从CV·7的封闭场馆里出来,就明显感到了温差。
虽然有主办方分发的披风,但头发上总免不了沾着些碎雪,风一吹就化,带着丝凉飕飕的寒意。
楚萧看了赵平阳一眼,伸手摸了摸湿漉漉的额发,直接一抬脚跨上台阶。还没等赵大侠开口阻拦,对方已经探手推了门。
大门是开着的。
明亮的灯火驱散黑暗,声声犬吠扑面而来,接着便是声中气十足的呵斥:“谁啊!”
人声、犬声、脚步声,仿佛暖光点亮冬夜,消融了那一分极淡的犹豫。
楚萧站在门边回过头,灯火半映着夜色,略带湿气的眉目黑得惊心动魄:“既然决定来,就直接推门。”
赵平阳愣了愣,忽然笑起来,边伸手把他往门里搡,边扯着嗓子喊:“——张叔!是我!”
脚步声伴着犬吠由远及近,老爷子一抬眼就看到自家门口傻里吧唧的高大壮,不由惊喜交加,扯着赵平阳的小名就嚷嚷开了。
“嗨呀!毛豆儿!你个小混蛋怎么跑我这块儿来了!”
赵大侠心中一声尖叫。
——卧勒个槽!
这下人丢大了!
“……毛豆儿。”
赵平阳看一眼脖子上围着白毛巾的楚萧,郁卒得不行,哭笑不得地喷他:“你小子少笑我,坐着擦你的头发,甭给哥唧唧歪歪。毛豆儿比你那宝贝儿强多了。”
在S市本地方言中,小毛豆儿一般指刚出生的小孩儿,而老S市文化里,家里得宠的男孩子也会干脆拿这个当小名,中枪率基本和TOMMY跟JOHNNY之类的路人甲名字持平。
身为家里的独子,赵大侠就不幸地中了那么一枪。
眼见张叔端着两碗盖碗茶回来,赵平阳忙起身道了声谢,刚说了句“您别忙了”,就见小老头把茶碗往桌上一磕,一阵骂骂咧咧。
“小赤佬,忙侬西特忙,帮吾句无来!”
(小混蛋,忙你个头啊!给老子跪下来!)
赵大侠心里再次骂了声靠,这丢人果然赶着一块儿丢,心一横便端端正正地给跪了,没皮没脸地来了句:“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小老头儿哼唧了一声表示勉强过关,一脚踹他:“起来起来,跟我来练练。”
张叔的全名叫张承焕,是赵大侠他爹的老友。
赵家爹当年也算是天朝里最穷的那批知识分子,一考古老头儿在三代史断代工程里苦撑了半辈子,期间便结识了这位张叔。
两个郁郁不得志的家伙一见如故,关系都很不错,直到后来张叔搬到C市,赵家爹做的三代史断代工程也终于有了起色,这才淡了些来往,但两人的交情仍旧是铁的。
张承焕本是S市人,和老婆离婚后就跑到C市定居,自得其乐地过了些年。
离婚的理由,无外乎就是个穷字,而穷的理由,其实一句话就能概括了。
张叔是个民间艺术家,落魄的民间艺术的艺术家。
而赵平阳的那点口技皮毛,就是小时候跟着张叔学的。
与印度已经沦为流行乐牺牲品的BEATBOX不同,正宗的口技作为一门民间艺术,完完全全依靠的是表演者的天赋与技巧。
一脉相承,世代相处,口技是一门以观察、模仿和汗水堆积成的民间艺术。
每天早晨的练嗓、含石子加强舌头的灵敏都只能是个开始。
口技的神韵与灵魂,都只在一个听上。
由动物到万物百态,从鸡鸭猫犬到风雨雷电,从夏夜的蝉鸣到秋雨中的落叶,他们在每一个细微的摩擦中寻找不同的声音。
你会睡在鸡窝里,去感受雄鸡报晓的瞬间,那如同撕裂般的力量;
你会在路边昏昏欲睡地坐一整天,去捕捉每个人路过时不同的脚步;
你会趴在人行道上,去聆听无数车辆同时启动的轰鸣,去想象万马齐喑的气势恢宏与波澜壮阔。
由兽而物,由物而器,由器而人,由人而后晓声。
虽然吃过很多苦,也曾无数次抱怨过;虽然因为学业的关系,他上了高中后就基本荒废了这门技艺——但赵平阳一直觉得,它仍旧在影响着他的人生。
就好像不论去向何方,这个城市有多么烦躁和让人心焦,都有一种声音在陪伴着他。
那些留在童年梦中的夏风与蝉鸣,那种心境,只要用心听过的人,一生都不会遗忘。
这场师徒之间的切磋异常胶着但毫无悬念,基本属于赵大侠兵败如山倒连连告饶,张叔穷寇就要追抵死不放。
其实这两人的水准一个专业一个业余,无论从细腻、力度、真实感上来说,都完全没有可比性。
只是小老头太久未逢敌手,哪怕就是个小毛孩,挥舞两下切磋切磋也是好的。
这门艺术曾经融汇千器、包罗万象,它本是明珠璀璨,回眸百媚淹然,如今,却已到了美人迟暮的时候。
虽然仍有人在苦苦支撑,这项传承千年的技艺也终如英雄末路,渐渐走到了尽头。
屋里一会儿杀声四起,一会儿丝竹缭绕,吴侬软语伴着兵戈交织,人声鼎沸与门隔流水,热闹得连楚萧都不瞌睡了,睁着眼盯着两人瞧。
小老头儿嘿了一声,敲着桌子看对面的年轻男人一脸熊样,正得瑟着,回头便对上另一个青年的注视。
老人愣了愣,突然笑起来,再次开嗓,一声厉呵:“——猛士安在!”
如同四面八方的空旷都化为声浪,无数个声音在空无一人的山谷中层层叠荡:“——我在!”
“——我在!”
有一些东西,流淌于血脉,传承于记忆,哪怕不再辉煌、不再繁荣,可只要还有人记得它,它便不曾真正消失。
这爷俩的切磋最终自然以赵氏悲催完败而告终,闲得蛋疼的张叔又颠颠儿地去拿了棋盘过来下棋。
结果赵大侠继续兵败如山倒,被小老头削得底裤都没剩下,一士一将地被直接干掉。
削了两盘白面疙瘩,张叔也觉得怪没意思,一边骂着这小子太不经操,一边闷闷地往桌上磕了个碗,扯着嗓子喊你丫的再给老子输就罚酒。
我勒个这要命的去!
赵平阳其实也知道,张叔一个人住在这里,平时没人陪总会觉得闷,好不容易看见小辈了,图的就是一热闹。
——可这尼玛不是黄的啊!也不是白的啊!
尼玛张叔您这喝的是混的啊!尼玛这是碗啊您!
老子还年轻,我他妈还不想死啊!
赵大侠一打起退堂鼓,张叔就看出来了,骂骂咧咧地喷他这怂样儿,然后眼睛就往一边的楚萧身上飘,开始跟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显然是想让这小子来替赵平阳。
楚萧平时性格虽不怎么的,对老人倒是没什么架子,问什么答什么。
叫什么呀,多大了呀,怎么认识的呀,是不是同事呀,会不会下棋呀,等问到赵平阳平时为人仗不仗义、哥不哥们儿的时候,对方毫不留情地答:“面。”
“哈哈哈!对,这小子忒面了,你看那点出息!”
张叔本来就是个爽快人,看出赵平阳和对方关系挺铁的,也不含糊,直接就让他来替那个怂货:“来来来,小楚过来,跟我下棋,输了得喝啊,赖账可不成。”
赵平阳不知道楚萧这厮酒量如何,忙给他使眼色,让他量力而行,结果这小子看都没看他,一脸神淡定地坐在位子上,摆好棋盘开始新一轮的厮杀。
不得不说,这小子中国象棋下得很有一手,一上来张叔轻敌,直接给楚萧撂了一盘。小老头儿很痛快地罚了一碗,继续下,结果第二盘被做掉的是叶大元帅。
赵大侠揪着颗心,怕这小子是个一杯倒的料,没想到对方也干脆,直接一碗黄的下去了。
虽然张叔看他是外人,也就没硬攒着让喝混的,但一口闷最容易醉,所以这做派绝逼是个纯爷们儿。
楚萧一喝完,赵平阳果然就给张叔数落了一番,整理了棋盘,两个人又继续开始下。
这盘下的速度明显比前两盘慢得多,一来是张叔更加谨慎,准备乘胜追击,二来就是楚萧身上的问题。
本来看他喝得那么干脆,赵平阳以为是小看了这小子的酒量,没想到完全就不是那么回事儿。
黄酒后劲本来就大,一口闷的就更容易醉。
屋子里灯光很亮,楚萧的肤色又白,赵平阳就眼睁睁地看着一丝红晕慢慢从那人后颈染开,如同红成烫的胭脂化入水中,一点点爬上颈侧、后耳,接着是脸颊、眉梢,最后融成了他眼里的水光。
如果让赵平阳给个比喻,这就好像整个人……都被黄酒慢慢烫化了一样。
屋外夜空中猛地传来响动,赵平阳定神听了听,才发现居然是鞭炮声。
楚萧看了眼指着十二点的挂钟,回头对赵平阳道:“不是平安夜。”
不是平安夜。
赢了这场节日大乱斗的,终究还是春节。
酒虽然上头,但那人毕竟还没有醉,只是带了微喘和隐约的沙哑,眉目中淡去了些冷峻的意味,仿佛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有些时候,人容易产生一些错觉。
在那个多余的、无法从年历上寻找到的春节里,赵平阳恍惚间觉得,那被一寸寸烫化的东西,可能不是这小子的眉眼,而是他自己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