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弦》李歆

3、仇恨

　　不知何时起，天上开始下起了雨，山洞内又湿又冷，因洞口地势偏低，雨水倒灌进来，在高低不平的地面上汇聚成一洼洼的水溏。
　　“馨哥哥。”岷儿怯怯的低喊了声，牙齿上下打颤，撞出“咯咯”声响。
　　他勉强动了下，却只觉得气血上涌，竟是“哇”地声从口中狂喷出一口鲜血。
　　原本雪白的衣衫，此刻早已被血染红，像极了一件鲜亮的大红新衣，却叫人望之怵目。
　　“馨哥哥……”岷儿见他双靥绯红，惨白的唇角旁犹挂着一丝鲜红之色，整个人却是昏昏沉沉的，不知道是醒还是昏。于是壮起胆子，伸手摸上他的脸，冰冷的手指触到他滚烫的脸颊，却令他瑟地一抖。
　　他在发烧！
　　孩子顿时慌了神：“馨哥哥！”他抱着少年失声痛哭。
　　一天之内，他失去了周叔叔，失去了母亲，失去了温馨和谐的家园，失去了一切的一切。如今他唯一可以依赖的，只有他的馨哥哥。
　　“你不要死！我不要你死！馨哥哥……”
　　雨越下越大，雨点声盖住了孩子哭泣的声音。
　　也不知他到底哭了多久，忽然洞外传来两声犬吠，然后“哗啦”响动，遮蔽在洞口的枯草被突然拨开。
　　岷儿吓了一跳，下意识的搂紧了昏迷中的少年。
　　“啊，果然在这里！”洞口有道阴影投射下来，一个清脆的女声轻快的笑起，“雨下得太大啦，害我一路好找！”
　　那个声音听起来是如此的动听悦耳，岷儿放松了警惕，带着哭腔问道：“你是谁？”
　　阴影一点点的往洞内移，一个窈窕的身影点着轻盈的脚步踏了进来：“我么？我是来找他的！”说罢，伸手一指躺在湿地上的少年。
　　“你找我馨哥哥做什么？”
　　岷儿见那女子走近，却是穿了一袭华丽的红色蒙古长袍，领口簇拥着雪白的貂狐皮毛，衬得那张脸娇艳无比。
　　她长得真是好看。
　　岷儿在心里想着，一张小脸忽然不好意思的红了起来。她比娘长得还要好看……不，应该说，从没见过谁长得有她这么漂亮。
　　漂亮得……就像一轮红日，耀眼而又夺目！
　　她俯身弯下腰来，凑近少年，细细的打量他：“他死了吗？”
　　岷儿愣住。
　　“没呢。”声音低缓沙哑，少年倏然睁开眼来，与她面面相对。一对乌黑的眼眸中掺杂着血丝，却丝毫无损瞳仁中那抹清澈盈亮。
　　“哎哟！”女子吓了一跳，往后仰的同时却咯咯笑了起来，“原来你还活着，那可太好啦！”
　　望着那样粲然无暇的笑颜，少年不禁有些愣忡失神。
　　眼前的一切像是在做梦，却又非梦。
　　“你是谁？”
　　女子笑而不答，洞外犬吠声渐烈，纷沓的脚步声也急促逼近。少年挣扎着坐起身，试图爬起来，可连试几下，却始终无法动弹。
　　“我是谁不重要！”她笑吟吟的说，“重要的是，你是否为板升十大头目之一的李自馨！”
　　少年猛地一震，剑眉蹙起：“你认得我？你到底是谁？”
　　脚步声越来越响，终于哗地下，洞口彻底被人砸开，无数配甲蒙古士兵手持矛戟钢刀，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
　　在将他们三人团团围住后，蒙古士兵里走出一名千夫长，冲那女子恭恭敬敬的行礼道：“我等来迟，请克兔哈敦降罪！”
　　刹那间少年又惊又急，一口气提不上来，胸口震动，竟是“喀”地声咳出一口血沫。他及时用手紧紧捂住嘴，可血丝却渗过指缝，一滴滴的溅落。
　　“现在你可知道我是谁了？”克兔哈敦收起笑颜，在士兵们面前，她俨然像是换了个人。背脊挺得笔直，头颅扬起，一股迫人的气势从她身上淡淡的散发出来。
　　“三……娘子。”他微微吸气，声音透着苦涩的恨意。
　　“把他带走！”克兔哈敦果断的下令。
　　“馨……馨哥哥！”岷儿恍然大悟，见两名士兵分左右架住李自馨的胳膊，将奄奄一息的少年强行拖出洞外，不由发急的扑了上去，一把抱住转身正欲离去的克兔哈敦的脚踝，“放了馨哥哥！你这个坏女人！”
　　克兔哈敦停下脚步，慢慢转过头来。
　　“坏女人！坏女人！坏女人……”岷儿哑着嗓子吼叫，眼泪含恨迸出。
　　“小弟弟！”她低叹一声，弯下腰来，“回家去吧……”
　　“我没有家了！呜……你还我娘来，还我周叔叔，还我馨哥哥……”
　　“没有家，那便用你的双手自己去创造一个！”
　　岷儿只觉得一股大力传来，竟被她毫不留情的一脚踢翻，额角砰地撞上岩洞的石块上，碰出一道血口子。
　　鲜血顺着眉骨往下滴，滑入眼睛，模糊了他的视线。
　　在那一刻，满腔的恨意充斥他小小的心灵，脑海里清晰的回想着她最后的话语。
　　没有家，那便用你的双手自己去创造一个……
　　恨哪！
　　毁了他的家，害死了他最最亲的亲人，最后却换来她这么一句嘲讽的风凉话。
　　又气又恼的，他从地上奋力爬起，正欲冲出去和她拼命，脑子里突然嗡地一声响，眼前一黑，他咕咚一声仰天摔倒。
　　醒来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发疯般的爬起来往外冲。
　　洞外雨点中夹杂了冰雹，劈劈啪啪的砸在脸上，疼得钻心。
　　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滚落。
　　洞外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哪里还能找到蒙古人的半点影子？岷儿声嘶力竭的哭喊了一阵，空萧萧的黑夜里立即传来一阵阵的狼啸声，他毕竟还是个孩子，从小在母亲的呵护下长大，从未遭遇过如此孤身境地，顿时吓得噤了声。
　　过得片刻，狼啸声连绵不绝，越来越近，他害怕得瑟瑟发抖，连忙滚爬回山洞，缩在壁角大气也不敢喘一声，心跳如雷。
　　凄厉的狼啸声突然中断了，紧接着传来一片嘶吼声，野兽负伤的低咽吼声沉闷的压在喉咙底部，那种嘶声似乎近在耳畔，要活活将人撕碎般。
　　岷儿已经怕得连眼泪都流不出来了，全身冻得冰冷僵硬。
　　那一刻，他真希望自己也和娘亲一般，一死了之。
　　狼群最后变成一片嗷嗷叫唤，此起彼伏，似乎洞外聚集了成千上百头恶狼，之后没过多久，嗷嗷声突然消失了，四周恢复了宁静，冰雹砸在洞口，发出清脆的噼啪声。
　　岷儿感到又冷又饿，好不容易熬了半个时辰，听外面真的是没野兽的动静了，他终于按捺不住，挪动着僵硬的脚步，壮着胆子出洞。
　　方才摸着山壁爬到洞口，脚下却踩到一片柔软之地，借着不知道从哪传来的火光，他低头一瞧，竟吓得尖叫一声，跳了起来。
　　脚下，赫然是一头比他身量还大的灰狼。
　　“呵呵……莫怕莫怕！”有人在身旁低笑，嗓音轻柔谙哑。
　　孩子猛地转身，挂满泪痕的小脸又惊又喜。
　　只见靠近崖壁处，有个人坐在一团篝火后，愉快的哼着不着调的曲子，双手擎着一根木棍，不住的在火中翻烤……一股浓郁的烤肉香气徐徐钻进鼻孔，岷儿咕咚咽了口唾沫。
　　“吃不吃？”那人在逆光处扬了扬木棍上的烤肉，似乎咧大了嘴在笑，却让人瞧不真切他的相貌。
　　“嗯。”岷儿用力点了点头，那人随即用手撕下一块腿肉，伸长手臂向他递了过来。
　　岷儿早饿昏了，哪里还能想太多，伸手接过，也不怕烫，张嘴便啃。
　　“呵呵，狼肉的滋味不错吧？”那人笑着打了个哈欠，雪花飘落在他身上，似乎未经挨身，便已化作一团氤氲。
　　岷儿先还以为自己眼花，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却发现那人虽坐在风雪中，肩上却似乎当真没有落上半点积雪。他犹是不信，诧异的伸出油腻腻的小手，小心翼翼的摸上他的肩膀。
　　“怎么啦？”
　　“大……大叔，你……你会武功吧？”
　　“噗——”那人刚取了羊皮水囊仰头灌了口，听他这么一喊，竟张嘴尽数喷了出来。点点水沫溅上火堆，火势骤涨，火苗嘭地窜起一尺。
　　那水囊里装的原来不是水，而是酒。
　　“你叫我什么？大叔？”他指着自己的鼻尖，状若疯癫的大笑。
　　岷儿害怕自己说错话，惹恼了他，连忙闭嘴。
　　他突然倾过上身，将脸凑了过来：“小子，你看我像大叔么？”
　　明暗跳跃的火光投映在他脸上，那是一张十分年轻的脸孔，岷儿入眼第一眼瞧见的却是一对琉璃色的眼眸，朦朦胧胧的眼神揉合在一块儿，叫人分辨不清他是在笑，还是在怒。
　　人都说稚嫩与老成是截然相反的两种气质，可是在这个男子身上，却能真真切切的同时感受到这两种奇妙的感觉混杂在一起。
　　他的肤色极白，在橘红色的火光下透出一种吹弹欲破的飘渺感，世间女子也未必有他这般得天独厚的容貌。可就是如此轻灵脱俗的气质与相貌，他却似乎并没有好好珍惜，身上披了件灰黑不明的羊皮大褂，蒙不蒙，汉不汉的装扮，让他看起来落拓得像个乞丐。
　　“大……大……”岷儿只觉得舌头打了个死结，无法再找到合适的称谓来称呼他。
　　他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笑容带着一丝狡狯，眼睛弯起，眼神迷蒙的掩在长长的眼睫之后：“乖，叫哥哥——好哥哥。”
　　岷儿艰涩的挪开，别扭的摇头。
　　这个笑容怎么看，都觉得他不怀好意，就像是……就像是一只会笑的狐狸！
　　“狐……狐……”岷儿及时用手捂住嘴。
　　还好，还好，差一点就喊出来了。
　　“快叫啊！”他催促着。
　　“如……如果……”岷儿鼓足勇气，大声道，“如果你肯教我武功，我便叫你好……好哥哥！叫你一辈子……”
　　“想学武功？”他随手折了树上的枯枝往火堆上丢，“为什么想学？”
　　“我……我要报仇！”年幼的孩子用尽全身的气力，悲愤的喊，“我要替娘他们报仇！”
　　“哦？”他停下动作，枯枝在火焰中噼啪作响，火星不时溅起。
　　一时两人皆是沉默无声，岷儿只觉得气氛压抑得让他胸口憋闷，复仇的火焰在他腹腔内正熊熊燃烧起来。
　　“好哥哥……”他乖巧的喊，“你知道三娘子么？”
　　他不知道那个坏女人到底是谁，可是馨哥哥喊她“三娘子”。所以，如果要报仇，这是他唯一的一条线索。他希望眼前这人能够告诉他，到底三娘子是个什么人，为什么她要抓走馨哥哥？为什么蒙古人要杀害他的娘亲？
　　“三娘子啊……”低沉的嗤笑。
　　放眼塞外，能被汉人称一声三娘子的女子，除她还有谁呢？
　　“放弃吧！”他冷冷的浇熄孩子心中的火焰，“你就是武功学的再好，这辈子也休想杀得了她！”
　　“为什么？！”见他懒洋洋的站起身，收拾行囊，岷儿焦急的追问，“我不信，你的武功一定很好，我学了你的本事，一定能够亲手杀了她！”
　　“不可能！”
　　“为什么！”他愤怒的尖叫，委屈的泪水滚落下来。
　　“因为……我不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