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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殉亡 ...

  •   喧闹的欢声笑语中,间或夹杂“叮!叮!”的打铁之声,不徐不疾,却带着一定的节奏,像是一首沉稳动听的乐曲,在这苍莽草原上清脆而淡然的散开。
      “娘!难怪宝儿昨天夜里闹了一宿,它的蹄铁破了。啊,娘啊,都流血了……”
      “牵宝儿找你周叔叔瞧瞧去。”蒙古毡包的帘子掀起一角,露出半张白皙的脸孔。
      “嗳。”孩子稚嫩的应了声,笨拙的将花白母马背上的马鞍卸下,仅仅牵着辔头,慢慢的往叮当声源处走去。
      “周叔叔!”
      孩子喊他的时候,汗水正顺着额际滑进他的衣领。
      十一月的塞北,早已是滴水成冰,冻得人手足发麻,可他却仍只穿了件半新不旧的单薄夹衫,纠结的肌肉将衣衫撑得鼓鼓的。
      他停下手中的活儿,飞快的抬起头来,目光掠过孩子稚气的小脸,投射向那毡包帘帐后隐约的身姿。
      “周叔叔!”孩子期待的仰望着他。
      这个年仅六岁的男孩儿,清澈纯洁的眼瞳里闪烁着浓厚的崇拜神彩。
      肩上落下一只手,不用回头,他也能猜出这是谁。
      “周元,岷儿在喊你呢。”沉稳如山般的声音,语调虽然冷静平和,却如肩上的那只手掌一般,隐隐的给人一股挥之不去的压力。
      周元眼神一黯,默默的垂下头去。
      “岷儿!”
      戏谑的声音立即引来孩子的一声欢呼:“馨哥哥!”
      孩子兴奋的转身,扑入身后一名白衣少年怀里,少年开怀大笑,抱着岷儿小小的身体,在原地飞快的打起转来。
      在孩子兴奋的尖叫声中,周围的人群纷纷聚拢过来,不同长相的脸上却绽放着同样真诚喜悦的笑容。
      “娘!娘!馨哥哥和张叔叔来了!”
      帐帘飘动,绰约的身姿终于从毡包内跨了出来,浅蓝色的粗布棉衣却无法掩盖住女子婉约的秀丽,就如同她衣裳洗得近乎泛白的蓝色一样,朴素中透着不寻常的祥和与温柔。
      周元的胸口起伏着,气息在那一刻明显带出一丝紊乱,肩上的手劲愈发沉了。
      女子轻巧的向他走来,却始终没有看他一眼,眼睫上扬,目光的焦点却是落在他的身后:“张全兄弟有好些时候没来了吧?”
      “劳吴嫂子挂心了!”张全收回手,很自然的从周元的身后走上前来。
      阳光点点洒在他的脸上,他的人和他说的话一样,沉稳如山,脸部线条刚毅如刀削般,看似强硬,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板升十大头领之首的张全,其实是个最最温柔不过的男子。
      张全身上亦是一袭白衣。住在蒙古塞外许多年,有大半以上的人都入乡随俗,随同当地牧民一样穿起了蒙古长袍,唯有他们几个,却仍是一年四季的穿着毫无变化的白色汉服、汉靴。
      其实这样的白色,在这样充满沧野的天地间,实在太过扎眼。
      她很想劝他脱去这身衣裳,可每回话到嘴边,望着他眼里的坚定便再也说不出口。
      这是他们的执著,就和当年自己的丈夫一般,无法轻易改变。
      一时众人将他们迎进一座毡包,关切的嘘寒问暖,气氛热闹而又温馨。
      白衣少年笑嘻嘻的喝着乡亲端来的马奶酒,乌黑的眼眸滴溜溜的在周元和吴嫂子之间打转,唇角弯弯勾起,似笑非笑。
      周元闷声不响,过了片刻,忽然踏步掀帘出帐。少年目光一扫,瞥见他径直走到一匹花白母马身边,抬起那马的前蹄,看似粗鲁,实则细心的将那块破损的马蹄铁撬下。
      “听说……俺答汗的孙子逃到大明去了。”吴嫂担忧的蹙起眉,外头的世界她不是全然不懂,只是有时候宁愿自己什么都不懂。“俺答汗出兵了吧?”
      “嗯。”看样子张全并不打算告诉她太多详情。
      她在心底暗自叹了口气,最近心绪不宁,总觉得会有不好的事情会发生,一如当年岷儿的爹爹遇害时那样。
      俺答汗出兵了,兵压大明边关,守城的明朝官吏会如何做?
      又或者……她的目光轻轻掠过张全他们的脸孔,他们会怎么做?他们……在这件事情背后到底又暗中做了些什么?
      眼皮不自觉的跳动,她吸了口气,抬指摁住眼睑,心有余悸的狂跳。
      “等这场战事了结,我想接岷儿去我那里。”张全淡淡的开口,蒸腾的奶茶香气将他的神情笼在氤氲中,看不真切。
      白衣少年含笑不语。
      吴嫂先是一怔,岷儿却哇地大叫起来:“是要教我武功吗?是我教我武功吗?”一溜烟的跑到少年跟前,兴奋且期待的摇着他的双手,“馨哥哥,是不是这样?”
      “吴嫂子若是放心不下,也可搬到我那……”
      “哗啦!”厚重的棉帘子被人用力摔开,周元呼吸急促的站在门口,寒风倒卷着刮进暖意融融的毡包。
      “岷儿的武功……我来教!”
      吴嫂诧异的站了起来,手足有些无错,脸上显得有丝迷惘。
      “岷儿的武功,我会教!”周元呼呼的喘气,再次强调道。
      张全缓缓放下茶碗,却并不转头去瞧周元,只是凝望着吴嫂,轻轻的道:“岷儿不仅得学武功,还需勤学四书五经,吴大哥文武全才,虎父自然无犬子。”
      周元抓着帘布的手指猛地收紧。
      武功他可以教,可是四书五经……他是个粗人!只是个粗人!
      不自觉的,他戚然的瞥了她一眼。吴大哥是文武全才!而他,除了会耍刀舞棍,却是斗大的字也不识一个。
      门帘再次落下,将周元庞大的身躯遮蔽在外。
      吴嫂的眉心愈发拧紧了,眉宇间淡淡的笼起一缕忧愁。
      “那么……如无异议,这事便这么说定了,等……”
      “哗啦!”门帘再此被摔开,这回即使是好脾气的张全也忍不住沉下了脸。才要出声叱责,忽听门边上那白衣少年“哎呀”一声低呼,而后一团灰影撞在门帘上,笨重的撞进门来。
      帐内白影一闪,吴嫂惊骇的吸气声刚刚响起,白衣少年已出手一把抓住那团灰影,利用巧劲,四两拨千斤的使之稳稳落下地来。
      那团灰影不是旁的,正是方才出去的周元。
      只见他满脸错愕,显然还没完全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落地后停顿了会儿,他才恍然醒悟,不由怒吼一声,抢出门去。
      呼地声,门外排山捣海般涌进一股气流,周元竟被再次打了回来,踉踉跄跄的倒跌回毡包内,险些撞上张全。
      帐外尖叫声四起,不时夹杂着妇女孩童的哭泣之声。
      岷儿不安的抱住娘亲,吴嫂搂住儿子的手不自禁的在发颤。
      白衣少年早在周元再次被打退时,便已弹身跳出帐外,这时听得帐顶上悉悉窣窣,竟似有人爬到了穹庐顶上。吴嫂不由花容失色,除了紧紧的搂住儿子外,她别无它法。
      周元轻啐了声,长身欲再度往门外冲,却被张全一把按住肩膀:“你留下!”
      周元不满的挣扎。
      “你留下,吴嫂母子不得有失!”顿了顿,加重语气,一语双关的道,“她母子二人若有任何闪失,则你我愧对吴大哥在天之灵!”
      周元 “咯噔”一下,一时说不清心里是何等苦涩酸楚的滋味。
      张全一撩下摆,未见他膝盖弯曲,人却已消失不见,如离弦之矢般射出毡包。
      人刚出门,就听头顶“呛啷”一声,兜头套下一长串铁链,分毫不差的缠上他的脖子。那铁链有婴儿腕臂般粗细,触肌冰冷,竟像是千年寒铁锻炼而成,寻常兵刃根本砍斫不得。
      张全不闪不避,反而伸手一把抓住铁链,借力翻身而上。
      穹庐顶端站着一名红衣喇嘛,高高的帽檐下压着一对乌黑的眼睛,两侧太阳穴高高凸起,一看便知是个内功深厚的高手。
      张全微吸一口冷气,居高临下,他清楚的看到乌压压的蒙古士兵已将整个汉人居住地团团围住,人们嘶喊奔逃,却惨遭毒打。
      蒙古人……
      俺答汗!
      恨恨的磨牙,在此之前,他对自己能够挑唆起这场明蒙边战信心甚足,俺答那个老头子心里在琢磨什么,有什么弱点他都能把握到点上。
      可是……如今这种状况,到底是哪里出了错?为什么事情会突然演变成这样?
      “嘿嘿。”红衣喇嘛猛地一抽铁链,竟是将张全险些拉了个趔趄,“你可是张全?”
      喇嘛的蒙古语咬字不准,好在他想表达的意思,张全还是听懂了。
      “克兔哈敦要你十人的性命,去换把汉那吉台吉的性命。你若是下了地狱,记得找克兔哈敦索命就是。”
      呛啷啷!铁链沉重的甩了过来,这一次链尾处竟然缀了只铁爪,爪尖锋利无比。
      张全当即一个鹄子翻身,轻巧的从穹庐顶上滑下,红衣喇嘛趁势追上,不依不饶的将铁爪舞得呼呼生风。
      克兔哈敦!
      俺答汗的三夫人!
      他心里微微发寒,这个女人……这场战乱是因她而起!难道说,她竟也是这场战乱的终结之人么?
      果然一切都有注定,千算万算,竟没想到最后会全盘毁在一个女人手里!
      可恨可恼!
      “张全!纳命来罢——”
      链如风,铁爪勾魂!
      怒从心起,他随手探向一旁炭火上的一口铁锅,袖风扫处,锅翻茶倾。滚烫的茶水照着对手兜头洒去,那喇嘛倒也是个能人,居然能在这瞬间退后三尺,避开滚水袭击。
      “南蛮子,卑鄙!”他突然用蹩脚拙劣的汉语骂道。
      张全冷哼一声,忽然用藏语说道:“红教妄自拜佛,难道竟忘了不杀生的信义么?”
      那喇嘛大大一怔,过后笑道:“我不杀生!我只抓了你去领功,而且,活人比尸体的赏金只多不少!”
      张全胸口只觉涌起一股苍凉悲愤,气急反笑道:“好!且看你有无这份本事!”
      二人随即缠斗在一起,喇嘛的功夫果然了得,张全即使得以自保不败,却也绝难脱身。心里记挂着毡包内的吴氏母子,以及一干乡亲同胞,他难免心浮气躁起来。
      三百招过后,张全虚晃一招,扭身便走,身后红衣喇嘛怪叫一声,拖着长长的铁链踏着沉重的脚步直追上来。
      晃身冲入毡包,但见室内一片狼藉,穹庐顶上破了个大洞,冷风萧萧的吹散最后残存的一点热气。毡包内已是空无一人,显然在他出帐后没多久,这里便也遭到袭击。吴氏母子究竟去了哪里?以周元之勇,能否保得他们母子二人的安然?
      面对这逐渐冷却的毡包,他的心,不禁一点点往下沉去。

      八个人。
      八个蒙古人。
      如果只是八个寻常蒙古士兵,他自然不会放在心上,可是对方明显不是。
      吴嫂母子在他身后瑟瑟发抖,他身上衣衫尽裂,大小伤口不下数十处,当真已是鲜血淋漓,浴血奋战。最重的那道伤口是在左腿上,从大腿根部削下,险些将那条腿生生斫断。
      吴嫂咬着唇,直将唇角咬出血来:“周元……”
      他猛地一颤,这是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以往她不是喊他“周兄弟”,便是以孩子的口吻喊他“周叔叔”。似乎时时刻刻都在提醒自己,她与他之间永远隔着一道叔嫂伦常。
      是的,叔嫂伦常!
      不止是她,还有张全、王廷辅、吕西川、张彦文……他们每一个人都在逼他无时无刻不得不面对这个残酷的事实。
      她是他兄弟的孀妻!
      朋友妻,不可戏!
      有时候,他真的好羡慕蒙古人的自由自在,丝毫不受这伦常道德的约束……虽然,汉人总是很鄙夷的称此行径为“野蛮”。
      “你们不过是想要我周某人的性命!”他咬牙将手中的刀握紧,“我若把命交给你们,你们可否放过这对母子?”
      八个蒙古人皆是一愣,过了会儿,有个领头模样的男子朗声说道:“我们只是奉命拿你们板升十首,至于其他百姓,无论蒙汉都不会肆意骚扰!”
      周元喘气点头,蒙古人虽恶,却是极重承诺。
      吴嫂心惊胆寒,不由放开儿子,从身后猛地抱住周元,尖叫道:“你疯啦!别做傻事!”
      “我没疯。”他深吸口气,酸涩的低语,“我要你活……以我的命换你的命,值!”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那八个人,“记住你们说过的话!”
      “苍天可鉴!”
      周元低头看向自己胸前的那双雪白的手,忍不住伸手覆盖上去,细细抚摸。这是他梦想了千百回的奢愿,没想到此时当真让他得偿所愿。
      “昀儿,来生……只盼最先遇见你的那个人是我……”
      刀光掠起,夺人眼目。
      她只觉得手上一阵温热,惊骇间发现他手中的刀已刎向他的脖子,鲜红的血正沿着刀锋滴滴嗒嗒的落下,一点一点的溅到她手背上。
      “该死!”蒙古人怪叫,“我们只是要他跟我们回去而已,又不是立时三刻要他的性命……”
      “倒是个硬气的汉子!把他的尸首带回去吧!”为首的那名男子叹了口气,横眼扫向吴嫂,“你走吧,我们不为难你!”
      眼前的女子似乎是吓傻了,抱着瘫软的尸体不哭也不笑。周元的尸体又长又重,她娇小的身躯只能扛起一半,便似要压垮了她的脊背般。然而她却惨白着一张清秀的脸,硬气的挺直站立。
      “娘……”岷儿恐惧的看着浑身是血的周叔叔,还不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蒙古士兵走了过来,伸手欲取周元的尸体,吴嫂突然往后一缩,尖叫道:“不许碰他!”
      众人错愕。
      “娘啊……”
      “岷儿!”她哽咽着低头,始终不肯放手,任由蒙古士兵恐吓般将枪戟架在她脖子上。“你以后要听你馨哥哥的话……”
      岷儿瞪大了眼睛,看着泪流满面的母亲不明所以。
      吴嫂凄然一笑,突然眼望远处,放声叫道:“带岷儿走——”
      几个蒙古人被她凄厉的叫声吓了一跳,一个不察,却见那女子抱着周元的尸体突然迎身冲了上来。噗地轻声,尖锐的兵器穿透她的胸口。
      “娘——”
      一道白影飞快的闪过,漫天的小石子像下雨般砸了下来,更有些灰尘飘入人眼,让人猝不及防。等他们手忙脚乱的反应过来时,那个年幼哭泣的孩子已然不见。
      地上仅剩下两具紧紧拥抱在一起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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