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九 醉酒 ...
-
去找锦屏，正跟银茉教曲子。但是两个人之间几乎隔了一整个儿房间，锦屏正靠在窗边上支着肘子撑着头冷笑，银茉在琴边，手儿搁在膝上，垂着脸儿。丹青看她嘴角抿得紧紧的，不知道为什么又犯了倔强脾气不说话。
只听锦屏道：“说了多少回了。不记得。这首《渔家傲》唱时口角剪断些，别给我拖三拖四，是海誓山盟，你当撒娇儿呢！手上琴上记得，口上就乱了。”她轻声说，“你当你是谁？丹姐是你学得了的？”
这一句，刺得银茉身子一哆嗦，狠狠咬了嘴唇，水光在眼睛里面闪，强忍着不要流出来。丹青忙道：“说我做什么。银儿去歇歇罢，今儿不练了。屏儿也歇歇。”强拉着银茉站起来，又把她推出去。
回过头来，锦屏还倚在窗边没有动，眼睛看在外边。
丹青叹口气：“你又何必拿银儿出气。”
“没有。”锦屏半晌说，“我教她心里别存着那个呆念头。”但那神情，分明是有点后悔的了。
丹青轻道：“你不是呆念头？”
锦屏倒笑了：“是。原来都是。”说着头垂下去。
丹青过去揽着她肩，锦屏被她一碰，倒似是再也受不住，靠在她怀里，身子轻轻颤抖。丹青不愿去看她脸，心里恻然，不知道怎么开口跟她说。过一会儿却听锦屏含着声音道：“对不起。”
丹青拍拍她，很自然的道：“对不起个什么？”
“我……”锦屏迟疑着，“我也没想瞒你——我谁也没想瞒……我也不知道……”
丹青有点诧异，这倒不像她先前想的了。怎么回事？
又听锦屏断断续续的道：“我就只是喜欢见他……什么时候能见他一面，心里就高兴了。他……他会听我弹琴唱曲子，只那么静静坐着看着我也好。我就只是喜欢见他——丹姐，我没打算怎么着，你信不信？”她坐起来，两个眼睛切切的看着丹青。
“我也不为他是言印墨，”锦屏道，“我只喜欢他听我唱曲子时那神情——我从没见过……丹姐姐，你没见过——不，你见过……”锦屏突然掩了口，“我又说错了。”
丹青叹口气。“傻丫头。”
“我是傻。”锦屏脸色发白，动了动嘴角，笑得发苦，“今天他才跟我说，他不能再来了。”
丹青讶道：“为什么？因为妈妈骂的话……”
锦屏摇头：“不是。妈妈打骂咱们小时候还受得少了？我也还不放在心上。只是他——”锦屏咬咬牙，“他今天跟我说，他这一辈子是不打算娶妻的。他自己是贱籍，苦也够了，再也不要将来娶妻生子因果报应地再来这么一趟。所以他说，他打定了主意是孤身一世的……不能再来见我了。”
丹青听锦屏说着，愈发心疼锦屏，很想说那人几句不是的话，终于还是咽下去。
锦屏再也忍不住，泪珠儿一颗颗滑下来。“丹姐，我现在才明白你灰心在哪里。咱们的命，是自己做不得一点儿主的。是我笨，往日里有这么些风光，竟就忘了，自己的身份……”
丹青任她哭着，一句话也不说。锦屏口里出来的“身份”两个字，砸得她眼前一阵发黑。可不是，当年不就是为了这两个字心灰？现在锦屏遇见一个言印墨，明白了；她遇见一个沈绘，却又把这两个字忘记了。
※ ※ ※
晚上萧肆过来时，丹青不得不压下心事，笑脸相迎。萧肆看了看她，笑对着她说：“如今见你还真不容易——想你了，你也忍心，几个月不见我。”
丹青笑了笑一面斟酒布菜，一面说：“四爷身在万花丛中，少丹儿一个又怎样？现在蜜语甜言的，转个身就忘了人了。我才不信你！”
萧肆将酒一饮而尽，伸手托起她脸来，冷不防说：“一段日子不见，倒是愈发美了。”
丹青平白吓一跳，手一抖刚斟的一杯酒险些洒出来，就势送过去。“四爷哄我呢，还不就是那个样子么。”
萧肆一低头就她手里尽了杯中酒，握住丹青的手搁在唇边轻触一下，摇了摇头：“丹儿，你认得我多久？”
这突兀的亲昵举止是平常不做的，丹青脱开手，暗自皱皱眉头，又斟一杯：“不记得了，总有好久了罢。”
萧肆说：“四五年了。”这一次是伸手自她手里取了酒去饮了，“从那时看到今天，眼见一天比一天出落得美。当年那个，只不过是个小丫头，如今已是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了。”
离得太近，气息就在耳畔脸侧，忽略不得。这夜酒喝得急，萧肆来者不拒，酒到杯干，就那么一杯一杯倒下肚子里去。虽说萧肆酒量大，少见他醉，但世上总不会有永远不醉的人——当年丹青第一次见他的辰光，是记得的，那一回他就是酩酊大醉。
丹青忙捂住了他杯子：“四爷别喝急酒，留神待会儿醉了，丹儿可没力气抬四爷回府上去。”
他笑起来，伸手一扯，丹青不提防，被他扯得靠在身上，只听他在耳边低笑：“醉了，今夜就睡在你这儿——你嫌我？”口唇轻轻，摩着她鬓边头发。
脸侧仿佛还留着白日沈绘那轻轻一吻的印记。丹青记得自己是红了脸的。现下心里又恻然，这种事情，不是她们平日里做惯的么？偏在他面前，忘了前尘过往似的。
这唏嘘之意不在脸上，转过神来，依旧手里作势把萧肆一推。“醉了，丹儿就教人把四爷扔到街上去！”
“你敢。”他笑，站了起来双手环住她腰。
这是借三分酒来发疯了，丹青想，暗暗一惊，这不似平日的萧肆。
萧肆一面又伸了手把她脸略略抬起来，那一双眸子里看不出深浅，似笑非笑。
“四爷还没醉呢，就来妆疯！”丹青转开眼睛，又推他，却没能推开了。
“醉了，”萧肆的气息拢在她身后，就在她耳边轻笑，“‘酒不醉人人自醉’——一句说俗了的话，如今看来倒有些道理。丹儿……”再听他叫她名字，丹青含糊应了一声。
“……想你了。”三个字低而模糊，几乎以为是错听了。
丹青转了转身子离远了些，捧起他的脸，微嗔：“四爷真醉假醉？”
看不出。他是真醉还是假醉都看不出。那双眸子依然深浅莫测，几分酒意若有若无。
“管他呢。”萧肆指腹轻轻抚过她眉，似乎颇为专心地勾勒她五官轮廓。
丹青一笑，随口道：“四爷想画丹儿？用指头不用纸笔？”
他轻哼一声，手放了下来。“我又不是你那神工画师。”
丹青一怔。提起沈绘来，微微分了心神：这一个人呢，全不像萧四或者袁璟。丹青是常常诧异怎会有这样脾气的一个人，一丝不苟的，世事看在他眼里，非黑即白。他颇有些自负，又很会得罪人，那些讨画儿的简直被都他开罪尽了，但若合了他的心意，便是异常慷慨了，价值千金的画儿也一幅一幅送出去——就是这么一个干干净净的人。
是了。丹青想，那两个字应当用在他身上，干净。
她晓得他做的那些个事情在萧肆决无可能，四爷事事计算得分明，断断不肯吃亏。
然后看着自己手。比不上。丹青又是谁？比得上那样干净的一个人。
心神回来，莫名的难受堵在心里，又见萧肆连饮几杯，丹青再拿酒壶时已空了。今夜，他真正喝得不少。
一只手指划过她唇角弧线。“想什么？一抹游魂，飘忽不定，捉摸不透。”
丹青轻打下他手去：“四爷这算是骂我？”
萧肆头一侧，手指改在她额上一点：“不是么？这么多年，我也没弄明白这里头到底想的什么。”
“想什么？”丹青笑起来反问，“里头一团浆糊，什么也没想，琴曲子练不成，画儿画不得，日日被人骂懒骂笨，还能有什么大用处不成？”
萧肆不说话，只深深看住她，目光似透进脑子里去，看得丹青颇不自在，忙说：“夜深了。”是逐客的意思。
萧肆道：“丹儿，你怕我。”那目光，透到人心里去，霎时间照得分分寸寸清清明明，无所遁形。
丹青缩了缩，多年深藏的心思，原以为藏得是极好的了，却又被一下戳穿的惶恐，脸色在胭脂遮掩下白了。
怕。她怕得厉害。多少年过来的熟悉并不曾削减了那分害怕，人前的逢迎，两人相对时勉强压抑，总以为她把那份恐惧拘在心里一角了，重重封锁，却被他简简单单一句话勾了出来。
萧肆放开了她，手抚着额角。“原来是真的。”
原来是试她。丹青退了一步，咬着唇。
“我吓着你了。”萧肆跟自己笑了笑，“过了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丹儿，你总不能因为一个晚上醉酒荒唐，记恨我一辈子罢？”他摇摇头，“这么小心眼儿。”那语气，是试图说笑着轻松一些，却有连自己也骗不过的苦涩。
“就跟了我罢，好不好？”萧肆说。
眼看着丹青又退后了一步，神采都褪了色。萧肆脸上的笑渐渐冷了下来。
“四爷，夜深了。”她的唇抖了抖，终于又说了一遍。
萧肆一下子起了身，坐的椅子被他一带，哗的一声倒在地上，面前的酒壶酒盅滑歪了，当啷啷摔下桌。“今儿晚上，我偏不走了。”萧肆还是笑着，眼睛里带起醉意张狂，慢慢逼了近，一手摘下她鬓边绢花：“丹是红色。”另一手执起她的手来，腕子上一只绿玉镯子，“青是绿色。”他轻笑，“都是好颜色，却哪里比得了你这颜色如画？”
作者有话说
第9章 九 醉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