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十 分月 ...
-
一晚上耳边都缠绕着低低嘶哑哭喊，无限委屈痛楚，时断时续。
萧肆早上醒来时侧头看看，丹青背对着他躲在床最里头，身子都快贴上了墙，两个人身子间几乎空出一半的床来。然而枕头上是干的，不放心，伸手去摸摸她脸，也是干的。及至把她身子扳了过来，细细查看，也并没有半分哭泣的痕迹，一张脸是不着粉黛的清丽，只是紧闭着眼，显出平日不常见的倔强模样儿来。
萧肆心里好似微微松了口气，知道那哭声不过是幻相，藏在记忆里多时，只在这一夜间放了出来。他起了身穿衣洗漱毕了，榻上还是没有动静。
晨光隔纱窗透进来，案上还铺着幅没收起的墨荷图氲染着大团疏疏淡淡的墨，独抽出一枝亭亭纤秀的荷来。笔法不熟，却颇具灵气，大致已画得了八九分了，画上题的字是只有《渔家傲》一句：
“愿妾身为红菡萏，年年生在秋江上。”
就搁了笔了，随意的摆在那里，笔都干了。
丹青字如其人，漂亮中带着点慵懒神气。萧肆对着看了一刻，重取了一枝笔来，细细兑水研墨，在后面续上了：
“重愿郎为花底浪，无隔障，随风逐雨常来往。”
搁笔回头叫了一声“丹儿”，还是没有声音应。萧肆摇了摇头：“我走了。”这才举步开门出去，抬头正见门口一个人，脸上似惊似怔，正站在门口，直直看着他出来。萧肆过目不忘，记得这人是见过的，想一想，也就知道是什么人，于是慢慢笑道：“沈兄好早。”声音是刻意扬了上去。
见对面那人并没有什么打招呼的打算，萧肆也不以为意，侧过身子穿过去。不几步听见上面屋里清脆的一声，不知是什么东西碎了。萧肆也不回头，直走出照花阁，临街不知哪一户传出歌声来带着淡倦之意：
“敲风修竹珊珊，润花小雨斑斑，有恨心事懒懒。一声长叹，临鸾不画眉山。”
过一刻丹青走出去，淡淡的妆，齐齐整整的打扮，看见沈绘还在外边，椅子上坐着，垂着头，脚下一根玉簪子，已经断成两截。
远都看得出那簪子做得极细致的——世人知道沈绘善画的多如恒河沙数，晓得他一双巧手能雕能刻的就少了——然而这一支他亲手雕出的簪子，却断作两截了。丹青心里一疼，面上却仍是淡淡的，行了一个礼：“公子。”
叫得这样生分。这还是昨日那个巧笑倩兮的丹青？依旧的眉飞入鬓，依旧的眸含秋水，人物入画，不知怎么就突然像褪了色一般，失了灵韵神采。
手边触了一张纸，沈绘低头见那一幅新画的墨荷，两行不同的字迹，一行墨色犹新看着刺眼。突然画纸就被抽了去，丹青把画摺起来，轻道：“这个，恐怕不入公子的眼。”
沈绘长叹一声。“我心里乱得很。”看着丹青，那双眼睛，今日自始至终没有正视过他，和顺的目光后遮掩着一分黯淡。沈绘轻轻抬起手，才碰着她衣袖，丹青就退了一退，沈绘自己也怔了，手还停在半空，欲前不前的姿势，僵持许久。
然后丹青说：“今日丹儿不能待客，公子回罢。”背转了身。
过了一刻沈绘说了一个“好”字，道：“这几日，先不要见了罢。”说罢转身出去，心意烦乱之下全没有留意后面丹青神情，一片惨淡。
※ ※ ※
跟着几日果然没有消息，萧肆也不曾再来。
照花阁每日闲里度日，灵儿却同元儿悄悄议论：“妈妈这两日脾气很不好，当心莫做错事招打惹骂的。”
元儿问她：“丹姐姐怎么样？那件事是真是假？”
灵儿赶忙堵她嘴：“都说了不许叫她知道。这事不是咱们议论得的。”
元儿等她松开手，才喘口气说了个“可是”，就见一个人埋头冲进阁里来，劈头冲着灵儿嚷：“你姐姐呢？”
灵儿吓一跳：“袁少爷？”
袁璟还在喘气，一径的催：“快快快，领我去。”一面回头张望，像被什么赶着似的。
灵儿忍了笑：“随我来。”
袁璟进房的时候，丹青正拿了一卷书在窗边漫不经心的翻，突然就见一个人扑过来一迭声的叫：“丹儿丹儿丹儿！”
丹青讶然抬头，看看灵儿挥手叫她出去，才柔声道：“怎么出来的？出了什么事？”明知道他被关了数月了，如何今日跑了出来。
袁少爷眼睛发红：“丹儿，你瘦了。”
丹青抿起嘴，淡淡一笑，只听袁璟接着问道：“城里那个传言是不是真的？”
丹青道：“什么传言？”
“你不知道？”袁璟仿佛松口气，“那就是假的了。说是萧四要赎你，传了满城，吓死我了。”
丹青一下子怔了，也听不进袁璟后面絮絮的道：“丹儿你等我，等我考上功名，二伯就再没什么缘由拦着我见你。到那时，到那时……”他仿佛鼓起一口气来，狠狠下了一个决心道，“那时，丹儿，我赎你。”
房门急匆匆叩响，灵儿在门口顿足道：“我的少爷，你倒是怎么出来的？袁家的人都冲进阁子里来了！”
袁璟一跃而起：“什么？”
灵儿急道：“还不快走？”
袁璟手足无措的应了一声，跨出两步，又回头向丹青叮嘱：“丹儿，你可一定等我。”一瞥间只见丹青神情模糊不明，却也不及细想，楼下已闻人声，灵儿再催了两催，便匆匆自后门走了。
丹青坐了一刻扶着门出去，楼下正热闹，袁家人找不见他家少爷正在吵嚷，不知是谁在应着，丹青只见蕊娘抱着胳膊站在她门口，一片冷冷的神情，倒毫不关心下面闹得沸反盈天。
丹青低声叫了声：“妈妈。”
蕊娘道：“如今你也知道了。四爷的定金我已收了，你安分些罢。”
丹青面色已是惨白。“妈妈……为何我不知此事？”
“要你知道么？”蕊娘挑了眉冷哼一声，“你还等那个画画儿的不成？”说罢转身，摇摇摆摆的去了。
丹青抬头，只见锦屏在另间房门口，凄然神色，死死咬着唇看着她。丹青道：“你也知道了？”
锦屏突然尖声笑了一声：“我知道。知道得还比你多些：不光是你，照花阁丹青和锦屏都有人家了——好一个双喜临门！”说罢“砰”的一声狠狠甩上门。
丹青身子跟着那声巨响一震，退了一步，楼里的喧哗一刻间要人命般窒息，逼得她仓惶转身顺着通往后门的楼梯跑了出去。
天色渐晚，秦淮妖娆，红衫绿袖，珠歌翠舞，丝竹管弦，灯火萤萤映在墨墨的水波里，像洒上金粉，闪亮着，碎成一片片。
有娇媚的歌声飘来：
“挨着靠着云窗同坐，笑着看着月枕双歌。听着数着愁着怕着早四更过。四更过情未足，情未足夜如梭。天那！更闰一更妨甚么？”
原来好景总是易去，余下闺怨春情，都记在这秾艳驱词之中。
一路至文德桥，不知为何是夜人忒多，熙熙攘攘，摩肩接踵，再往前须得在人缝里钻，不时撞上人。丹青被人潮挤到路边，仰头见那远离世间灯火的天际一轮圆月。原来今日竟是十一月十五。
秦淮分月。
远远见那文德桥上，挤满一桥的人，像煞《清明上河图》上的那一座桥，人人探着身子往桥下水中去观月。
秦淮分月是金陵出名的景致，丹青想一想自己在秦淮河边许多年也总没见过——大约是因为太近在咫尺，总想着要看也容易，所以一直不去看，竟从来没见过。
丹青扶着墙，慢慢弯下腰，那痛，到这一日才一分一分，从心里流出来。
“丹青。”忽有人握住她手，体温透到她指上。
丹青抬头看着灯火照映那熟悉面容，关切犹豫，等着，半晌，欲言又止说不出话来。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丹青低吟，“丹青从来都是这样一个烟花女子，再怎么不爱风尘，也只得随风尘转。”
沈绘看着她眼眸，手握得愈发紧。“丹青，你出来，和我在一起罢。”
丹青忽而莫名的惶恐，半明灯火都刺痛了她的眼，不敢看他，挣出来，推开他手，躲入人群，只是这汹涌人潮仿佛都遮掩她不住，街边一点点黯淡灯火也照得她无可遁形。
远远的，远得仿佛在另一个世界，有人大叫大跳：“看见了！看见了！秦淮分月！桥这一边有一半儿的月亮呢！”
更多人挤着看着问着：“哪儿？哪儿？”
“哎，我怎么看不见？”抢着要看。
秦淮分月，只在每年十一月十五这一日，水中圆月被文德桥生生分作两半，一半在桥这边，一半在桥那边。
终于又一波人潮冲来，挤散了人，呼喊她名字的声音已被人声淹没了去。丹青恍惚想：分月，原也不算得怎样的好景致。
※ ※ ※
进了照花阁，蕊娘照脸就给了一巴掌。
明鸳忙拦着：“妈妈，仔细手疼。”一面使了眼色要丹青说些软话儿，却只见她神色木木的，平日灵巧一分也不见。
“还想跑不成？”蕊娘冷笑，“把她给我锁起来看着！明日四爷就来，看她还有些什么花样儿！”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十 分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