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八 绘真 ...
-
第二日沈绘果真登门。蕊娘诧异之际也未说什么,到底沈绘声名在,有这样名士品题,于丹青,于照花阁是大有好处。锦屏悄悄同丹青道,虽看着妈妈不情不愿样子,也还是客客气气迎进来。“嘴里还咕唧呢,说什么,又是个画画儿的。”说罢笑个不停。
笑罢了,又道:“嗳,他给你画的什么画儿?我也瞧瞧神工画师的手笔。”
丹青嗔道:“现人在这里呢,你还要看画儿!”
锦屏轻轻把她推到一边去:“你人不及那画儿稀奇。”说着一气儿乱找,又央讨。
丹青只得道:“不在这里。那画儿又不是我的。”
“画的不是你?”锦屏撇撇嘴道,“不愿意也就算了,小气儿的。”转过头来,正看见沈绘进门,见了她依旧会脸红,点点头说不出话,看见丹青便微微一笑。
锦屏这日有意逗他。“沈公子,你画丹姐的画儿怎地也不给我们看看?”说着瞥丹青一眼,“还是丹姐小气,借口却说是公子不肯呢?”
沈绘尴尬,退开一步道:“沈绘作画,向来无有给人观看的习惯。”
锦屏笑道:“画出来了,却不给人看,又有什么意思?”
不料沈绘却认起真来,想了一想道:“原是此理。只是沈绘私心罢了。作画时每每便倾尽全心,只觉这一番心意若非是相知之人,无以领会,也就无谓去招摇给人看。空领人言语赏赞,又有什么意思?”
这一番话说得丹青脸也微红了,推锦屏道:“你去罢。怎么出名儿用功的人今日不练琴曲子了?”锦屏努努嘴向她作个鬼脸儿,笑着去了。
过一刻,丹青才向沈绘道:“你莫听她的。”
沈绘一笑:“她说得也对,原是我小气。”顿了顿,又笑道,“不是遇见你,我也不知自己原来是如此小气。”
丹青“嗤”的一笑,心想,看着这样子,谁信是那古怪高傲难近出名的神工画师呢?
沈绘正低头开带来的匣子,听见不禁抬头看她一眼。
丹青笑道:“没什么。”走近他身边,探身看,“这是什么?”
取出来原是一柄素纨团扇,上面绘的工笔美人,正是丹青。丹青见了便笑道:“‘团扇,团扇,美人病来遮面’,现下十月十一月间天气了,你画什么扇子呢?”
沈绘“呀”的一声,摸摸额角:“这可怎么好?”
丹青伸手取过来:“明年用罢。”转在手中细看,不由叹道,“揽镜自顾,也不过如此,改日我竟不用镜子了。”
沈绘摇头笑道:“这话就不对,还当你懂呢。画得跟镜子一样,还要画作什么呢?”
丹青嗔道:“我原就不懂的。白取了这名字,怎么样?”
“好好。”沈绘笑道,“一个玩意儿,不懂就不懂罢。”
丹青拿着扇子侧头笑:“这可是那不肯卖画的神工画师说的?”
沈绘摇头道:“我的画不过无意作价——最恨人为画标价,黄金白银才显得出这画有多好似的。情愿送你,只为知道你会好好儿的去看它,收着它。懂不懂怎样勾线填彩,那是两回事情——哪里就写着钟子期也会弹琴的么?”
丹青眸光流转,愈发笑他:“这会子这么能说了,人前怎么就辩不出道理呢?”
沈绘笑道:“遇见懂这道理的,自然好说;遇见那不懂的,说成千字文也是白费。”
丹青听见这话嫣然,又把扇子看了一会儿,低头收起来。恰好却是沈绘凑过来想和她说话,不意靠得太近,嘴唇几乎在她脸颊上擦过,一时心中柔情,忍不住在她颊上轻吻一下。
丹青脸微红,却也没说什么,一个转身退开装作去倒茶,一会儿端了茶回过头来,他还站在那里发窘。丹青便道:“扇子你还是拿回去。我自己拿着幅自己的画儿,让人看见了,算什么呢?”
沈绘想了一想,道:“也好,改日画别的送你。”
丹青想起那幅山水,不禁又笑。“你还会别的什么不会?”
“别的?”沈绘皱眉,竟认真思量起来。
丹青轻轻将他一推。“好啦,还认真跟你要东西不成。”一面外头锦屏的歌声已传了过来,丹青立在窗边听了一会儿,问道:“你听不听曲子?”遂又笑,“可惜我也不会多少。唱得弹得都不好。”
沈绘摇头笑道:“我也不懂。那日他们拉我去听戏,好似演的是水浒故事,豹子头林冲,唱了半日,我都不知道他唱的是什么。”
丹青道:“是不是《夜奔》?谁唱的?”
沈绘合掌道:“对对!我也不知是谁唱的。扮相声音都却好。”
丹青笑道:“我也是才学来的——这个戏唱得最好的是成祥班的言印墨,言老板。”
沈绘点点头:“听过。好似就是他。”
丹青拍手笑道:“可惜白教你听了!”一面想的是锦屏,她若得这机会听这好戏,必然喜欢。
沈绘一笑,点点头道:“正是这个道理。好曲子要唱给知音人听,画也需给会赏的。”
丹青听了就笑他画痴,一刻不肯口离本行的。沈绘也不以为意,又道:“那日还听了一出水浒里的,鲁智深闹五台山,还记得两句,什么‘赤条条来去无牵挂。那里讨烟蓑雨笠卷单行?一任俺芒鞋破钵随缘化!’”
丹青点点头,坐下调了弦,道:“别的我不会,只一本《桃花扇》因说的是秦淮故事,才看了一遍,记得这一节——”
轻声唱道:
“望烽烟,杀气重,扬州沸喧;生灵尽席卷,这屠戮皆因我愚忠不转。兵和将,力竭气喘,只落了一堆尸软。跨上白骡鞯,空江野路,哭声动九原。日近长安远,加鞭,云里指宫殿。”
沈绘听得微微动容,道:“萧肃。好杀气!”
丹青续唱道:
“撇下俺断篷船,丢下俺无家犬;叫天呼地千百遍,归无路,进又难前。那滚滚雪浪拍天,流不尽湘累怨。(是俺葬身地。)胜黄土,一丈江鱼腹宽展。摘脱下袍靴冠冕。累死英雄,倒此日看江山换主,无可留恋。”
曲罢将琴搁下,沈绘半晌不言,喃喃的念那戏词“滚滚雪浪拍天”。
丹青道:“这段我们唱不好听,你只听那词。一本里叙的是乱世离合,这一段最是悲壮。”
沈绘点点头,问:“说的是什么?”
丹青道:“史可法《沉江》。”
沈绘叹道:“离得年头有些远了。”抬起头来道,“年初去过采石矶,江风猎猎,江水滚滚而去。是这个意思。淘尽英雄。”他负着手在屋里走了几步,“如今这些词曲,弹来唱来也都不过是取乐。”
丹青一双眼眸清清澄澄,望着他。“流传多少年,本意还在,如江畔月,年年岁岁,不随时转。我今日唱,你不也听懂了?”
沈绘一震,垂首不言。过了一刻,丹青轻轻道:“采石矶我倒还没有去过……”
沈绘脱口而出:“我画给你看。”说罢也就笑了。
这时门上叩响,蕊娘摇摇摆摆的进来对沈绘行礼,道:“哟,公子还在。给我们丹姐儿画成什么样儿了?”
沈绘道:“没……”丹青就笑道:“才歇了歇,我弹首曲子给他听。”
蕊娘掩着口笑道:“哎呀,你那曲子——沈公子且担待罢!”说着自己挨着椅子坐下了,絮絮叨叨,牵扯着说话。
丹青心里叹口气,明知她这是嫌沈绘呆得太久的意思,过来混搅,偏沈绘对这些事情一无所知,只是愣愣的听着。“妈妈,”丹青打断道,“只怕耽搁沈公子了。”
沈绘这才“啊”的一声起身道:“我先走了。”向丹青望了一眼,“明日再来看你。”
蕊娘忙起身,陪笑着客气着,送了出去。转头回来,脸色就不对了,淡淡的道:“丹姐儿,不是我说你,在这儿日子也不短了,小灵小元全要喊你一声姐姐——只怕你忘记了规矩。”
——不准熟客。
丹青在心里叹了口气,垂手立着道:“并不敢忘。”
看见蕊娘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拈了张帖子递到眼前来。“萧四爷这帖子,你看呢?说了几十回了,专心请你。”
丹青笑一笑:“我是谁?他怎么肯为我花这样多心思,请几十回?”
蕊娘冷哼一声:“代你推得舌头都抽了筋了。你若要回他就自己去回。”撂下话转身就走。
一晌儿灵儿探头进来,吐吐舌头,轻声道:“连姐姐都骂了。”
丹青皱皱眉:“怎么?”
灵儿道:“刚才骂屏姐姐呢,为的什么唱戏的事。”
丹青道:“她不是总唱。为什么骂呢?不是总夸她唱得好来着?”
灵儿摇头道:“不是她。是那个人,是唱戏的。”
丹青微微变了脸色,一把把她拉进来,掩了门,又问:“你说的是谁?”
“丹姐姐知道罢?”灵儿眼睛眨眨,“那个言印墨呀。我都看见几回屏姐和他在一起了,这回妈妈也知道了,刚刚那个气啊,骂屏姐倒贴戏子呢。”
丹青拧眉,这事她并不知道,锦屏想来是要瞒人的,末了却只得瞒了她。一个下午,锦屏的歌声止了许久了,她也到现在才发觉。
灵儿走近了,轻声道:“所以了,姐姐就别惹妈妈生气了。”
丹青低着头,目光定定的落在那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