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七 邀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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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艳阳天气，风清日丽，凉爽怡人，秦淮河上滟滟波光，洗去了夜间艳妆，却是一副清丽面貌。丹青叫一只无蓬小舟，雇一个船娘驾舟沿河而走。
楼上就见照花阁门前站着一个人，挺直的身子，锁着眉，不时抬头看一看阁子上头在日光下稍显得无精打采的匾额，不知在想什么，想得心不在焉。
丹青下来一礼，唤了一声：“沈公子。”
他转头看过来时，丹青婉转一笑：“随我来。”先行引路。
他又一怔怔在那里，目光转不开地盯着看，只是人也钉在地上似的，不挪步子。丹青也不禁低头看一看：今日选了湖蓝色的一身衣裳，只配一只银发簪，水钻的耳坠子，一条银链，并没有什么不妥。
便又笑了：“光天化日，又生生把公子吓着了不成？”
沈绘走近来，摇了摇头正色道：“姑娘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子。”
这样的话不知听过多少回，真真假假。丹青凝眸，直看进他眼睛里去：这个人说的，是真是假呢？
他忽而微微红了脸，终觉造次，轻咳一声转开目光。
丹青道：“公子请上船罢。”
他是略略迟疑一刻才上去的，转回头来看着丹青不知所措。丹青轻挽了裙，扶船娘递来的桨上去，吩咐了开船，小舟轻轻在波上一荡，缓缓而行，在身后留下一道浅浅水痕，很快愈合了，仿佛从不曾有过什么痕迹。
沈绘上船后便一直不说话，目不斜视，几番目光匆匆掠过这边，立时躲闪开，不曾停留。丹青像是存了一份捉弄他的心，也不开口，双唇抿得紧紧的，只是笑，看两岸的房子往身后倒回去。
要过半晌他才觉着沉默尴尬，又思忖一阵，开了尊口，说的却是：“姑娘那日叫朝生带的话，沈绘已知道了。”
丹青点一点头：原来那孩子叫朝生。又想他当日不知用怎样别扭的口气转述那几句话，不由得莞尔。
“丹青受公子这样厚礼，直想不出拿什么来回，但觉样样都是俗物，配不了公子的画，更配不了公子这样人物——只有心里头几句话，就那么脱口而出了。”
沈绘脸微红：“‘若不为此身所羁，愿寄魂魄于山林’。”说得正是丹青当日言语，一字不差。
丹青点点头：“正是。”
她略略敛起笑容，沈绘拘谨的神情反而松弛了些。“姑娘那句话，教我想起来几句词……”
丹青不待他说完，已悠悠接口：“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去也终须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奴归处——可是？”
沈绘点点头：“姑娘也知道。”
严蕊的词，她和朱熹那样有名的一段公案，怎么会不知道呢？严蕊同她丹青，原是一样的出身。每每话里露出点“退隐”的意思来，便极容易教人记得那一段有名的词。
“姑娘几句话同那词里的意思不谋而合。”
丹青欠一欠身子：“也是公子的画好，山林幽静全在其中，教人一见，不觉心向往之。”又问，“公子画时又在想些什么呢？”实在好奇：他怎样想起来送一副山水呢？
沈绘微微一笑：“不瞒姑娘，沈绘为这一幅画也着实费了些周折，直不知该送什么，画几笔觉着不如意，撕去重画，反复几回，才有这一幅水墨山水——那时沈绘也还未见过丹姑娘。”
丹青觉得这话奇怪：“若见过了，又怎样？”
“若那时已见过了姑娘面貌，下笔毫不犹豫，定是牡丹。”沈绘道，“况姑娘容颜，若得入画，更是——”
丹青轻叹：“公子折煞我了，丹青怎么配。”说罢微侧开脸去看那沿岸风景。
沈绘再沉默一刻，再开口唤她：“姑娘……”
丹青蓦然转头，淡淡道：“‘姑娘’的名字叫丹青——原来公子不知道。”
“知道的……”沈绘一怔，启了启唇试着叫一声，“丹青……”到底不能习惯，又添上了：“……姑娘。”
丹青听他如此别扭，忍不住“噗哧”一声，看着他，笑得不能说话。沈绘见她丹唇轻启，笑颜晶莹，直若吸住人眼睛一般，终也笑了。
过一段路，丹青便叫停船，道：“上去走走。”
等小舟靠了岸，沈绘先上去，立在岸边等着。
丹青自自然然伸出一只手去，等他搀扶，沈绘却迟疑着，仿佛要让开一步似的，丹青似未觉察，青葱般的一只手依旧在那里，等着。终于还是他抹下袖子，右手在那堆雪样的腕上轻轻一托，并没有着实了力，扶的不过是手腕，还隔两层衣裳，扶离舟登岸。
沿街几个卖花女，挽着竹篮，篮中几枝新鲜采下的挂花，桂枝上尤带着水珠，弥漫了一街的甜香。丹青停步买两枝执在手中，那花样子不甚起眼，香却是著名的。照花阁的院子里有一株金桂，一株银桂，细细辨来，银桂的香似是又清淡一些，别具风格。
丹青回头向沈绘笑了笑：“公子会不会喝酒？”
秦淮河纤秀，只在夫子庙一段格外开阔些——夫子庙一带却又是南京城热闹所在。两人一路走，一前一后，过几条偏僻些的小巷，行人渐稀少，沈绘大约有些疑惑，开口唤道：“丹青姑娘——”
丹青盈盈回身：“酒香不怕巷子深。”
“酒？”沈绘皱皱眉头，像是不信这里会有卖酒的地方。
丹青不说什么，又接着走，七拐十八弯后终于见了一户小小的酒家，挑出一面小小蓝底白字酒旗。
掀了门帘径直走进去，店里有些暗，收拾得倒是十分干净，没有客人，统共三张桌，六把椅子，门边一个台子权充作柜台，白发银须的老者照例在台后抱一壶酒，自斟自酌，自得其乐，眼见客人进了门，眼也不抬，身也不动。
丹青过去轻叩台面：“老伯，一壶桂花酒。”
也不知他听见没有，竟自进到里面去了。
丹青像是明白这古怪酒家的名堂的，早挽了一个食盒来，盒中有些熟食、糕点，自去摆在左边的桌上。
那老人出来带着一壶酒，也放在左边桌上，看看摆了一桌的吃食，又看她一眼，像是说：你倒是晓得规矩的。他又自转回台子后面抱起那壶酒来。
沈绘的目光一直在丹青和那店主之间转，莫名其妙。
丹青回眸笑：“这便是这店里专门的规矩：只卖酒，菜食自带。若不嫌弃，就在这里用些食点罢。”
沈绘一边在桌边坐了，一边摇摇头：“好古怪的规矩。”
丹青向老人瞥了一眼，抿嘴笑：“只是这里卖全南京城最好的酒呢。”
老人居然轻哼一声：“小丫头一张嘴倒甜过老头子的桂花酒。”
一直以来丹青倒几乎没见什么人得这古怪老人搭一句腔，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不由得微微一笑，只提起壶来斟了酒，酒香立时就溢出来，沈绘脸上露出几分惊讶，举杯浅尝一口，“咦”了一倒，不由赞：“好酒！”
香且醇，酒入喉中，酒香却徘徊不去，鼻、舌、喉间漫着醇香，回味无穷。
“公子也是会品酒的人。”丹青笑道，“桂花酒重在这一个‘香’字，倒教人忽略了酒性，往往贪它香甜多饮了，醉个不省人事。”因此上只叫了一壶，细细品来，也尽够了。
“不曾专门用心思，也算不得什么会品，只总还分得出些好歹来。”沈绘饮尽一杯，自又斟一杯，“这样好酒，我倒从未听闻。”
丹青笑道：“老伯怕就是那‘酒香只恐巷不深’，不愿显露的人，若非机缘巧合，丹青却也不晓得世上竟有这样好的酒。”
这般便论起酒来，丹青历历数来，沈绘只凝神听。渐渐酒尽盘空，日头已略略偏西，竟不觉已经过了多少时候了。
走时丹青将酒钱搁在桌上，酒壶去了盖子，两枝桂花插在壶中。店主人依旧眼皮也不动地坐在门后。
出了酒家，沈绘问道：“你也未问价。这酒钱如何算的？”
“随意。”抬头看天色，又道，“该回去了。”
一路归去是漫步行路，沿着十里秦淮，临河人家。终于远远望见照花阁，丹青便停了步：“公子不必再送，就请回去吧。”
“丹青。”沈绘叫那名字也终于叫得顺了，只是又说不出什么话来。
丹青含笑待着。
他微微低着头，踌躇一刻。“明日……我何时还能见你么？”
丹青神色面露讶然，最后却转苦笑：“照花阁是什么地方呢？公子若来，丹青总在的。”
沈绘全不在意她话中意思，认认真真的道：“沈绘长于山水花鸟，人物画得极少，但自见你……”他踏前一步，“自见你，我心中反反复复只一句话：容颜宜画。”
丹青轻轻“啊”的一声，右手按在胸口，垂下头。
沈绘说到此处，却仿佛词穷，一时沉默后只追问：“我还能见你么？”
日渐西沉，秦淮河波光中泛着金红，是日光揉碎了撒在河中，空气里残余丝丝缕缕桂花的甜香。丹青抬头向他一笑：“你愿见我，便终可见得到的。”再一笑，转身走回阁子里。
知道身后那人一直没离开，两道目光直送她进门里去。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七 邀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