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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游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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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的节目,是游湖,南京城北玄武湖。
当年操演水军的地方,千秋万代下来也不得不荒废了,渐渐围了田,植了莲藕水菱,也沾染六朝金粉的奢靡气,湖中央环樱菱翠四洲到了草长莺飞时节,便有络绎不绝上来观景的,到夏日香秾翠重,又好游湖,借着水避避暑气,兼正对紫金山、帝王宅,说道起来,也是依山傍水,不是没有些气派的。
袁璟这个人,出生富贵公子的命,到底难脱了纨绔习气,附庸风雅,自诩风流,然而好在年纪尚轻,几分真性情还没全被世故磨去,对于风月场中的女子多半存的不过是少年玩闹的心思,也算得可爱的了。只这一年开春的时候见了照花阁的丹青,迷住了,送花牌下花笺摆酒不住的捧,撒了多少银子也不计了。
泛舟湖上,美人抚琴。
说来丹青的琴艺和画画的技艺一般生疏,因为练习疏懒的缘故,会也可算会得,只勉强见人,但自有人奉承——一曲终了,丹青抬起头来,见袁璟闭着双目半坐半卧,十分悠然的模样,不由得笑,故意问:“好听吗?”
袁少爷点一点头:“好听。只要你弹,什么都好听。”
“嗳,”丹青笑道,“只一张嘴甜,会哄人家喜欢。”在他身边坐下了,斟两杯酒。
这个时分游湖的船儿多,不只这一只,也有熟人的画舫,擦身而过时点头为礼,却没看见丹青。丹青分明瞧得明白,也装作看不清:“那是谁?”
“萧四。”
“呵,”丹青道,“原来是四爷。今儿还真是游湖的好日子。”又替袁少爷斟一杯酒递过去,目光飘开,只见对面画舫移开,露出一叶扁舟,一人负手立在舟上,陌生脸孔,两道眉不甚粗,但拧在一处,十分严厉的模样,正盯着这船来,不像是访客的架势。
丹青看得希奇,恰好袁璟接酒,眼睛也在别处,两下里手一错,碰翻了酒杯,满杯酒淋在丹青裙子上,一齐“呀”的一声。
丹青笑笑站起身来:“血色罗裙翻酒污。”便往里边走。
袁少爷一把扯住了,侧了头问:“生气了?哪里去?”
丹青拨开他手:“换一身衣裳。不然湿淋淋的陪着你不成?你再不放手我才恼。”
丹青转进里面去的时候,那叶小舟靠近了,舟上的人不及停稳了已跳上这边船来。丹青忽而好奇,顽皮起来,细竹帘后,挑开一道缝来看,见那人一抱拳:“袁璟公子?”不惯为礼的模样,神情也罢,说话也罢,都是硬邦邦的,就连那一礼都生硬。
袁璟站起身来还礼,却是认得的,又讶又喜:“袁少爷久仰‘神工画师’之名,有心结交,只恨今日才得见沈兄风采。”两边相较,自是这一边流利倜傥得多了。
“神工画师”四个字一出,一颗心猛地一跳,丹青忙用手按着心口,仿佛恐怕心从胸腔里跳出来,旋即自己轻笑出声,放下帘子理妆。
舱外两个人的话句句钻进耳朵里来。
“听闻沈绘一幅《竹枝松鼠》图轴在阁下手中?”丹青听得,又笑了:这倒真是开门见山,直统统一点弯子不会打的,什么寒暄,什么客套,全没有。
袁少爷闲闲地答:“这是在下三生有幸。”便是认了。
“现在图轴在何处?沈绘想讨回。”
这回不仅舱里面的,连袁少爷都绷不住笑:“不巧了,已赠与照花阁丹青姑娘,为搏红颜一笑。”
这一回沈绘顿了一顿,再开口已有几分气:“可能讨回?”
袁璟终于有些被得罪了,不咸不淡地说:“送出的东西,照例是没有讨还的规矩罢?”
丹青拿了支钗子再拨出一线光来,讶然往舱外面看时,那一个站得笔直的人影正又一抱拳:“如此告辞。图轴沈绘自去讨回。打扰袁兄雅兴。”就这么再跳回小舟去了。
这来去之间不过一盅茶的工夫,等丹青出来的时候袁少爷一脸怒色在那里,连哼数声不说话,真正是被得罪了。
客人生了气,总是要哄的,丹青只是抿着嘴望着他笑。
袁少爷这一回气得有些狠,不理不动,咬了牙忍了半晌,终于没忍住开了口:“你怎么那么开心?笑了又笑。”
丹青依旧是笑:“笑你呀。”其实是笑那个人,沈绘。
“原来那画儿是偷来的,现在原主儿找上门来了。”
袁璟恼道:“一个画儿,也值当去偷?”
丹青半弯了身子,手搁在他肩上笑道:“那你倒说说这画是怎么得的?”
袁少爷到底沉不住气:“不偷不骗,有什么说不得的?那图轴不过是他少年时习作——那时分谁又知道沈绘是谁呢——辗辗转转到我二伯手上,老太太生日时又作孝顺给了老太太,前些日子我瞧见就讨了来——又有什么不对了?判到官里去也没得把我拿了当贼办的!”
丹青一本正经点了点头:“这话怕有几分真,谁不知道贵府上老太太最疼就是璟哥儿了呢。”
袁少爷哼一声:“骗你做什么?”
丹青手中绢子一甩,轻轻拍在他脸上。“骗我收你的贼赃啊。”
袁璟“啊呀”一声,见丹青面色戏谑,有意闹他,重又起了玩兴,过去要拧她的嘴。“好啊,你也赖我是贼?”
丹青把头一偏:“难道不是?你且说说,袁二老爷明明禁了你的足,你今儿倒是怎么出的门?翻墙钻洞,还是爬篱笆?”
这便把刚刚的事撇下,调笑起来,什么气恼都立时消得干净了。
※ ※ ※
第二日丹青伤风,因吹了风着了凉,头疼喉咙哑,连蕊娘也跌足说不得了怎么不当心快快去歇着,这便得了理什么都不做,躺在床上养着。
可逢着萧四爷来探,也只得半坐在榻上见人。举手扯着绢子挡着脸。“都说是病了。四爷何苦定要在人家这时候来看呢,蓬头鬼似的,怎么见得人?”
萧肆笑了笑:“昨日玄武湖上风大。”
丹青奇怪,慢慢放下了手:“四爷看见我了?”
“听见你弹琴了。”萧肆道,“来来去去就是那么两支曲子,指法生疏得可以,全南京城就只得你弹得出。”
丹青笑:“丹儿本来懒,怕是全南京城也知道了。”又道,“四爷回去吧,我病着,这儿又没有什么好招待的。”
萧肆不理会,自管着倒了茶细细的品,四下一张,一抬手已经把沈绘的图轴拿来。“这是什么?”打开,不由得赞了一句,“好画儿,又是谁送的?怎么不挂起来?”丹青不及阻止,萧肆已转出屏风外边自作主张把画挂了起来。
丹青自也不好埋怨,只是说:“才拿出来看来着。何况这画挂在这屋子里也不大配的。”
萧肆点点头:“倒是,要是你,需画了牡丹芍药的秾艳凝香来配才好——这《竹枝松鼠》还是拿下来罢。”
“这是什么比方?丹儿怎么配得起这些花儿?”丹青赶紧着说,“哎呀,四爷别折腾了,来我这儿就爬高踩低的,干什么?”
萧肆瞧着她笑:“嫌我给你这儿添乱了?轰我走?”
丹青自来说他不过,有些懊恼:“都说不想给四爷看见这狼狈样子了——改天赶着请四爷还来不及呢。”
萧肆便站起身,抖了抖衣裳。“好,我走。”走两步又转头,“对了,袁家那少爷被关起来了,你知道?”
丹青一怔,随即笑:“也不是什么新闻了,袁二老爷不是上上个月就禁了他的足?”
萧肆抬起手摆了摆。“这回不同,袁二老爷着实气得狠了,昨日大骂了一顿命人关上阁楼,抽了梯子——连上屋抽梯的招儿都使出来,怕是气急了。听说还打了板子。”
那双眼睛带着戏谑看着,只差没把话明白说出来:丹儿,又一个被你勾去了魂儿的。
丹青一时正想,昨日那骂的话里面恐怕是少不了提到她,一面只含糊应了一声:“哎呀……”
萧肆看着她笑摇摇头,又说一句:“走了。”这回才是真转出屏风外边。
见他终于出去,丹青略松一口气:暗地里有些怕他,因为应酬他最费神,非得打叠起十二万分精神不可,说句话都得小心翼翼,担心一字之差不自觉就得罪他了。其实萧四爷的脾气,瞧着是极好的,丹青却见过他被得罪那样子,面上并没什么,依旧平常说笑,但一双眼睛亮得异常。较之那些七情上面的,倒是怎么也不肯惹这么一个主儿的。
却听门声一响,萧肆未走远,“咦”的一声,随即扬声:“客似云来,丹儿,又有人探你来了。”这才出了门。
——然而来的,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