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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七章 奔雷掣电惊梦(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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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茵玉褥,铺展成万紫千红的春光,大片大片织金彩绣,飞卷上落日的雕梁。
展袖,销金软红纱薄如蝉翼,静默地垂落在光影里。隐隐绰绰的牡丹暗纹,层叠交织于轻绸之上,金线矫夭飞卷,穿行在明灭的红色里,勾勒出一尾飘然的凤。
青丝高挽,双环望仙,累丝攒金凤的尾翼,灿然高挑于环髻间。风口一串珠玉垂下,红晶累累眉间。发边璎珞流苏交织成帘,披散在双肩。
她望向那面菱花镜,即便铜镜模糊晦暗,镜中之人,依然有令满室生辉的华彩。
呵,便是一头猪,裹上了绫罗珠玉,也有晃瞎人眼的能耐,不是么?
掷下铜镜,她想,她真的已经无法再面对镜中的自己了。
曾经有幸瞻仰过历代皇后的绢本肖像——那是宫廷画师的杰作。
然而,除了凤冠霞帔,还是凤冠霞帔。所有可以彰显身份的,除了冗长的谥号,便只有脸谱一般微笑的脸。
是的,就像有一具精细的模具,将每一个走进深宫的女子,都模铸成唯一。柳眉凤眼,雪腮樱唇,笑起来的时候,只笑三分,依旧带着七分的庄重与沉默。眉眼里竟找不到半分属于自己的喜怒哀乐。
哪怕是拈花而笑的佛陀,也是沉静悲悯的。那样细长的眸中,倒映着滚滚烽火人间。
可那些绢画中的人——笑啊,笑啊,笑到此生,只剩下微笑,还能证明自己活过罢了。
她想着,想着,心中便蔓生出悲意来,又不免揽镜再顾,只觉得,画中之人,早已与镜中之人重合,那样三分微笑,七分沉默着,在永不停歇的时光里,被碾成一纸华灿的绢画,晃瞎了一个又一个窥探历史尘渍的人——总在哪些不经意的角落,放旧的胭脂发了霉。
身后,为她试装的行云,只是素纨持手,含笑看着,眉目中不□□露出一丝小女儿的钦羡来。
雨瑶早已看见,铜鉴中影影绰绰,是欣喜与艳羡并存的眸光,灵动而莹润,依然留着些许纯稚——那也只是,一双十三岁的眼睛。
她叹息着,却恍惚忘了,自己也只有十四而已。数月之前,还是个闲敲棋坪,诸事无忧的孩子。倏尔为人妇,弹指红颜老,到头来也不过一捧荒烟衰草,谁还记得谁?
——清睿哥哥……
只是四个字,此刻念来,恍然如梦。
“我会赶回来的。一定!”他曾如是允诺。
“如果你回不来呢?”她也曾如是反问。
“也会把你的木雕送到。”说到这句话时,他却有些苦笑:“你去了那里,以后,怕是再难看到这些了……”
“不,我能设法带进去,不要小瞧我的本事!我可答应哥哥了,天涯海角都会带着呢!”她笑着,试图一如既往的笑下去。
“嗯,万事小心。”他看出来了,更不想点破,只得挥手作别。
“一路保重……”
此去千里烟波,又是一场永不相见的终结。
雨瑶对镜无言,良久,似是想起了什么,叹道:“那御衣黄,如今可救活了?”
“也不知怎地,盆土竟然焦黑结块。许是小丫头们胡乱倒东西,竟倒在大花盆里。眼看今年是不行了,也不知来年能不能开花。”行云愤愤而答,自小侵淫莳花,却见有人如此糟蹋,也沉不住脾气。
雨瑶闻言,却心中一动,问道:“织烟可在?”
“织烟姐姐早起便没见着。”行云顺口答道:“想是夫人唤了去,不然姑娘试礼服这样的大事,岂有不来的?”
“嗯,你也玩去吧,让我也偷一会闲。将来怕是再没有空闲,尽情玩耍了。”雨瑶含笑道,待行云退出重门,却神色渐凉。
“半夜的行人,焦黑的花泥,稠腻的香气,古怪的药汤,苏夫人又是那样一个态度,爹爹……唉……爹爹……”她沉默地揉了揉眉心,诸般事端,林林总总,竟是毫无头绪。
这几日她仔细观察着身边的丫头,竟都不像是月前夜行之人。行云素来少言寡语,想必小丫头乱倒东西,是确有其事。可她屋子里一应用度,皆是府中层层筛检,才能送来,小丫头们又哪里得来这样奇特的东西?
至于,那药……那药香……她不禁倒抽一口冷气,竟冷汗涔涔,不敢再向下想。总觉得那晚匆匆而过时,总有一丝熟稔,原来那奇特的花香,竟然与混合在苦涩之中的药香如此相类。
雨瑶紧紧握着手,连指甲陷入手掌也未曾察觉。
为什么?为什么……
就算这世上有无法被诊断出的奇药。可若有人投药,总不至于一投数年未曾察觉。如此奇药又来自哪里?什么样的人才能有这等势力长时间获得此药?
我若死了,谁能得利?
苏夫人若有这么大能耐下药,为何连府中权柄都收拢不来?就算是藏拙,又何必对一个迟早要嫁出府的女儿下手?
何况以父亲的手段,能瞒天过海到如此境地,又是怎样的对手?长孙氏可有这等能耐?若有,为何对象不是父亲,却是她?
若说如今局势,长孙一族千方百计来下毒还有理可解。数年之前便有此等筹谋,单单给她下毒?说起来,简直智如妖鬼。能料敌先机到这样神妙的地步,谢氏与长孙一族,又怎会僵持到如今?
还是,这药另有特别之处?并不是一般意义上的毒杀?
雨瑶极其费解,在房中缓缓踱步,一条一条否定预设的下毒之人,却最终一无所获。
父亲五更进宫议事,仍不曾归来,此事更不能同苏夫人提起一分一毫。
她在雕梁画栋之中来回踱步,凤冠霞帔依然在辉煌灿烂,却冰冷如裹尸之幕。
猝然停下脚步,却笑得荒凉,死又如何呢?
是啊,死又如何呢?
既然终老宫闱是死,现下死了,又能如何?非要等到白发皤然,荒宫幽冷之时才苍凉一死么?而今死了,岂不干净?
念及此处,雨瑶折身坐下,拈起一只蕉叶杯,斟了半盏酒。
微微荡漾的水波,折射出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泛起一片袅娜的金色。
触目之处,是旧日的亭台楼阁,尘渍暗生,风烟渐老,春日里才换上的卷霞纱,都已褪色。那是她生活了八年的地方,几乎自有记忆起,便活在这里。除了有限的乘轿出门,这深庭之外的世界,她是一无所知,更不知从何知起。
呵,那其实,也不是她应该知道的世界,对么?
从洛阳到江南,万水千山,空茫无际。更不知,哥哥何时才能归来?归来又可安好?安好可能会面?会面又该如何面对再一次的分别?
还是相见争如不见?
从此一道宫墙,两个人间?
转眼又想,还不知自己是否有命,活得到那个时候,见与不见,又有何分别?
雨瑶默默敛眉,心头强压下去的千愁万绪次第涌起,却无人相诉。
一滴泪,划破胭脂,坠入杯中,晃散了最后一丝夕阳。
她终究是放任自己哭了。黑暗里无声的伏案,不想让任何人知道。
她现在才明白,妄自以为看透世事,其实也是个什么都不懂,什么都自以为懂了的小丫头罢了。
面对父亲,不是一样不敢多发一言?面对完全不熟悉的生活,不是一样心存畏惧?面对暗中下毒之人,不是一样心焦无措?
她占的,不过是宰相谢棠洲唯一女儿的名分。
无边的夜色里,抛开这些,她还有什么?
她一边哭着,一边想着,总想痛痛快快的哭一场,哪怕早已不认为自己还是孩子,也想借着这十四岁的年纪,为自己哭上一场,为将来哭上一场,如果还有将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