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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七章 奔雷掣电惊梦(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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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眼日尽,潭潭夜深。
日暮一场细雨荡涤了青砖上无根的尘土。积水未及干透,便被拭去,青砖锃亮如镜,月下宛如银河天流,人行其上,如踏春波。
而此番挑灯夜行之人,却似神不守舍。锦鞋轻巧绵软,踏在石上,只有淡淡的回声,消散在各处通明的灯火笑语里。然,轻巧的脚步却渐渐迟疑,或迟滞不前,或快步二三,或抚石细思,或仰月长凝。最终下定了决心一般,疾步向院中灯火最盛之处走去。
而此时,灯光璀璨之处,高堂华宇之内,却只有两人。
一坐一立,正是谢棠洲与阮飞卿。
“如何?”谢棠洲含笑而问,却饱蘸笔墨,临案挥毫,目光没有一丝落在身后侍立的黑衣之人身上。
“大人神机妙算。长孙一着不慎,已然步步失先,退伏洛阳。如今只要小姐之事成,则天下定矣。”
“是么?”听到这样的话语,谢棠洲却搁笔转身,笑容颇为温和:“原来长孙弘也只是一介愚夫,这才略显颓势,就考虑着退步抽身了?”
“这……”黑衣人迟疑着,却垂首不敢多话。
谢棠洲自语道:“长孙弘……嘿嘿……长孙弘,十四年前旧计重来,你还以为,现在的谢家,是当年的谢家么?”
微合的双眼睁开,谢棠洲似是来了兴致,抟手引墨,急笔飞转。奔腾的墨迹瞬间凝定在雪白的纸面。
“他还想着示之以弱,再攻敌不备呢。我再不会给他这个机会。”再度搁笔,像是记起了什么,眉宇间,竟然掠过几分苍凉况味。
“大人直取中宫之计,远超长孙所料,即便能有防备,也于事无补。”依旧是恭声应对,带着几分恭维的笑意。
谢棠洲的目光,再一次落在他身上。明明时序春末,灯火灿然,甚是温和,却抵不住丝丝夜凉。“若要防备,只有一条,让三丫头死在宫门外。”
“府中守卫严密,绝不会出意外。属下以命担保。”语声并不高,却铿然有力。
“自然,虽说老夫接触江湖人士不多。可那个小丫头的资质,也算平生仅见。好钢不用在刀刃上,岂不可惜?也难为清睿能从南疆捡回这么个人才。”提及唯一的儿子,当朝宰相的神色却颇为不豫:“趁早支他去江南,不然雨瑶的事又要平生波折。”
阮飞卿从袖中抽出一纸信封,黄底黑字,封漆历历:“公子日日传书向老爷问安,这是新到的书信。”
面对儿子的问候,谢棠洲却有些无可奈何的冷笑:“哼,哪里是为了问候我?不看也罢,他想写什么我都知道。”
“是。”简短的应答,黑衣男子,收信匣中。背对着谢棠洲,却突然戒备起来——有杀气。
“呵呵,飞卿一贯的警觉啊,真不愧我谢氏暗卫之名。”谢棠洲的话语却是出乎意料的从容温和。
黑衣男子分辨着主座之人话语间的意味,默不作声地转身垂首,眼角的余光却不经意间看见了折于锦袖之下的一卷墨色。
那个端立于高堂之上的中年男子,就那样施施然握着一卷字幅,含笑看来。
“飞卿不敢辜负大人栽培,肝脑涂地,在所不惜。”掷地有声的话语,而谢棠洲却毫不动容。
那么——
手中卷轴展开,墨色淋漓直下——杀!
铺天盖地的杀气,裹挟着辉煌灿烂的灯火,冰冷的璀璨一瞬间割裂平静的空间,迸发出夺命的凌厉。
那一瞬,只有翻身向后避让才能躲开,可黑衣男子仿佛立地生根一般,只是木然的闭上双眼。
他可曾不甘?可曾后悔?可曾——悲哀?
没有人能知晓答案,死亡将在下一秒将一切秘密埋进坟墓。
谢棠洲微微地笑着,雪亮的光影里,却如成竹在胸。
冷光抵达眉心的那一刹那,焕发出令人无法直视的光芒,旋即消散无踪。骤起骤落间,迅速得让人屏息。
然而,喧嚣的灯火没有等来任何一滴血——
那只是一道虚无的箭影罢了。
迟滞了一会,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黑衣男子抬起沉重的眼睛,仿佛那需要耗尽他全身的力量。
“啪,啪,啪啪……”清脆的掌声在身前台阁中响起,带着罕见的赞许:“飞卿,转身一观如何?”
他似是回过了神,默默转身,在看到身后之物时,不由暗中倒抽一口冷气——
那是一根纤长的针,从身后的清漆壁龛上悄无声息地延展向颈后,针尖泛着幽绿的暗泽,宛如毒蛇吐信。只要他方才有一丝犹疑,想要后翻避让,那么,唯一的下场就是被刺穿咽喉。
而他只是随意走到了壁龛之前,那么,这间清旷简约的书房,不啻于步步杀机。
“哈哈……”苍老的笑声里包涵了难言的欣喜,谢棠洲抚须而笑,道:“让飞卿受惊了。”
“不敢,”黑衣男子的冷汗这才滴下,缓缓俯首跪地,恭声道:“大人神机妙算,属下……”话语立即被一只手打断,谢棠洲微笑着拍了拍阮飞卿的肩膀,笑道:“何须多礼,还不快起来。织烟也该到了。”
今日正是满月,又到了取药的时候。
重重竹帘之外,一只小巧的锦鞋,轻缓地踏上了光洁的碧砖。
月光明澈如水,漏过竹帘,筛出一格格玉色明纹,光与影的边界是如此清晰,如银钩铁划,森森在列。
“老爷。织烟求见。”来人一字一字地通报,声音沉而冷,一改往日的随和灵巧。
“进来。”幽深的殿宇中,传出一声平淡的吩咐,帘稍似动非动间,一道黑影,飘退于青木门楣之后。
织烟轻轻一福,敛眉抚袖,挑起眼前轻薄的竹帘。月光毫无顾忌地洒落进室内,却平白染上几分昏黄。
她平静地走进室内,而下意识压低的呼吸却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安。隐于暗处的阮飞卿,自然听得真切,而从未练过武功的谢棠洲,却仿佛早已明了一般,笑意中含混着犀利的透彻和莫测的冷然:“药引在案上,今日以后,余下药剂都去药房配吧。”
“是,”织烟跪拜。
药囊入手,她却没有起身,只是那一刻的拖延,便已被察觉。
“还有何事?”
“奴婢有句话……不知……当说不当说……”
谢棠洲意外扬眉,颇为玩味地道:“说来听听。”
“这——姑娘这几日……”即使谢棠洲闲散的坐在木椅上,扫过的目光也足以令人口缄心惊。然,即便如此,织烟依旧硬着头皮说了下去:“夜里总不得安睡。”
微微笑着,示意眼前跪伏的女子说下去,却意外听到——“总是彻夜不眠,又站在廊外受风,这病这般拖着,怕是难好……”
“站在廊外?”谢棠洲皱眉,抬手端起几边的茶盏,缓缓呷了一口:“这几日,都是朗月吧?”
“呵,雨瑶有心赏月,那么,陪她赏玩便是。”谢棠洲微微加重了“陪”字,满意地看到织烟收起了惊讶,笑道:“将来,这样的日子,怕是再也难遇了。”
分明感受到了无处不在的压力,织烟明智地俯首答道:“是。”一叩而下,光洁的额头触及微凉的石板,一片令人冷醒的痛。
衣袖挥退织烟,谢棠洲却陷入了深思。莫测的暗色笼着飘忽的烛焰,即使是十数只高烛缀成的绞丝黄铜台,也在明明灭灭中保持着绝对的静寂。
“呵,她果然察觉到了。”意味不明的话语从嘴角划下,那双一贯温和的眼睛,却在阴影里闪现出锐利的锋芒。
“大人,这……”
“不必担心,”谢棠洲看了看得力的属下,笑道:“我很了解她,就算她知道,也会按照我给她铺好的路走下去的。如果不愿意,哼,她也没有选择的余地。”
黑衣人沉默了,然后斟酌着开口道:“太液芙蓉虽是绝妙的慢性毒药,可并非没有破解之法。”
“太液芙蓉只是药引,只有配上那张方子才算是天下绝毒,发于无形,游走无定。只要不停药,十年之内,不会毒发。妙在常人只看方子,便是最高明的医生,也会认为,只是治虚劳咳嗽的药方罢了。没有人能认出来,自然不会想到对应的解药。”
“是,大人算无遗策。”
“莫要再说这样的话。人世间,绝无万全之法。”谢棠洲道:“册封圣旨已下,可国礼繁复,还有一个月的筹备。此着若能一举将军,扫荡残局之时,再谈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