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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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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芷烟再回过头来,那二人已紧紧相拥在一起,芷烟心中一热,眼眶虽仍是酸涩得,却不由得露出笑容来。文哥也下了马,慢慢走到二人身边对他们说了几句话,他们分了开来,文哥回头似乎要召马车过来,却被齐王制止,然后璃月站到他右侧紧挽着他的手臂,二人慢慢向宅子走来。行走时齐王的身子仍会向右方侧去,可有了璃月在身边,却仿佛是为了亲近他的爱侣。
他们慢慢走近,芷烟得以看清了齐王的容貌。他只是中等身材,很瘦,面色苍白,岁月已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他与承远一点也不像。”芷烟心里想着,他的身上毫无皇子的贵气和骄气,若不是华丽的衣衫,看来不过是个三十余岁的普通中年文士。正打量间,齐王与璃月已来到宅前。
芷烟上前几步,行了个礼道:“齐王有礼。”
齐王听到声音方才将目光从璃月移到芷烟身上,璃月却已伸手去拦住芷烟,说道:“妹子勿多礼,都是自己人。”
芷烟也不多拘礼,起身抬头迎视齐王的目光。齐王道:“你就是陆姑娘?”芷烟微颔首,齐王笑道:“闻名已久。”
芷烟也微微一笑道:“我对王爷也是闻名已久。”说着,又看了看璃月道:“看到你们历经磨难,今日终得团圆,真让人打心底里高兴。”
齐王紧握住璃月的手,眼睛更是专注看着她。跟在后面的文哥上来,说道:“大家还是先进屋子再说,这里还是京城,要是被朝里的人看见,怕会惹些麻烦。”
众人一起走进屋去。齐王与璃月十年未见,如今眼里除了彼此已容不下别人,二人走进屋子互诉衷肠,旁人都会意不去打扰。
芷烟去厨房准备了几道菜,回身准备回房略歇,刚要走过屋子,就听转角那边一个人的声音问道:“王爷派你送太子和璃月姑娘去岭南,要几时回来?”正是绿儿的声音,那被问的一定是文哥了,果听文哥的声音说道:“别王爷太子的,如今要称皇上了,也没什么太子的,再瞎说小心治你的罪!”芷烟知道这二人又要拌嘴,抿嘴一笑,欲绕道走开,却听文哥说道:“皇上说要我安置好齐王与璃月姑娘,大约一年后才回来。”芷烟听了,将欲抬起的脚步又停了下来,听到绿儿问出了与她相同的疑惑:“为何要那么久?你不需要在王爷,哦不,是皇上身边听差啦!”
文哥道:“我也是这么跟皇上说。可皇上说,齐王在众人眼中是个受疑忌的前太子,众人都以为皇上对他是欲除之而后快,不过是碍于兄弟名分,怕落了坏名声而不能动手。因此齐王到了地方,那地方官员很可能会处处刁难于他,借以向皇上讨好。所以皇上派我去,说让我假作与齐王相投的模样,让那地方官员忌讳我这个皇上的亲信而不敢对他们怎样。而且皇上说齐王与璃月姑娘自小在官宦人家出生,没有谋生的本事,让我去了暗中帮助,等一年后他们真的安顿好了,我就回来。”
绿儿叹气道:“王爷真是好人。啊,又错了,我还真转不过来,嘻嘻。对了,既然皇上这样为齐王设想,就明着来嘛,干什么绕这么大的弯子?”
“嘿,我也是这么问皇上的!”文哥笑道。
“那皇上怎么回答?”绿儿道。
文哥道:“皇上说,他要是明着对齐王好,齐王原先那些妃嫔就会立马攀附过去,齐王是个心软无主见的人,必会被那些人几句可怜话蒙蔽,到时暗地里受委屈的一定是璃月姑娘。皇上说,他们已经吃了这么多苦,就让他们过几天清静日子吧!”
芷烟在一旁听得心绪起伏,又是悸动又是伤感,她转过身放轻脚步离开,一路默默沉思直走到院中。
院子里闹哄哄的,是齐王跟随的人到了,原来齐王因为心急,与文哥几个人甩下随从先赶了过来,后面的人带着行李在后慢行,此时方到。
其中几个老仆原是知道齐王往事的,有的当年也曾见过璃月,如今在这里看到二人均大感诧异,聪明点的猜到了一点端倪,虽不知首尾,却感到此去岭南并不会十分境况凄惨,因此原先颓丧消沉之气大是减轻,露出些喜色来。
一群人收拾准备直闹到天黑。芷烟也在旁帮忙,至晚间绿儿说她要与文哥一起去岭南,璃月自是喜不自禁。绿儿却满怀歉疚的看着芷烟,芷烟安慰道:“傻丫头,他们刚到那边人生地不熟的,正要多一个人帮忙安顿照料才好!”
“可姑娘身边没人伺候,还有姑娘……”绿儿道。
芷烟笑笑,揽过绿儿道:“我的事我自个儿都能够料理妥当的。”又戏谑道:“你这个小丫头倒似个侠女一般,什么事都要管上一管!”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绿儿也笑。芷烟同绿儿一同出来,陪着她去打点行装。出了门走了几步,绿儿便抓着芷烟道:“姑娘,绿儿知道自己人微言轻,可话闷在心里不说不痛快,我们王爷是个好人,真的是个好人,他为别人做了很多事……”
芷烟却微笑着截断了她的话连声说道:“我知道,我都知道的。”
绿儿道:“姑娘知道,既然姑娘都知道,为什么不愿意到王爷身边去?如今璃姑娘走了,文哥和我也走了,王爷身边一个亲近的人都没有了。我只是个小婢子,平常只能逗逗乐,可我看得出来,姑娘在王爷身边时,王爷是真的从心底里高兴得,姑娘对王爷也是情深义重,为什么姑娘就不能和王爷在一块呢?”
“为什么?”芷烟在心里也问着自己,她在心底叹了口气,对绿儿道:“去收拾东西吧。”便拉了绿儿往屋内走去。
从绿儿屋里出来,已是月上梢头。院内静悄悄的,因为明日将要赶路,大部分人都已早早睡下,只在墙边有一队军士守卫。
芷烟往院中走了几步,早春的夜晚,不时送来清凉的夜风,却让浑沌的脑子清明许多。芷烟抬头瞧着天上的将圆的明月,忽想起几月前也是在这样的明月之夜,自己在王府中与洛王闲谈着父亲生前的趣事,那时怎会想到仅仅半年之后会有这样多的变故?那时心里仍是惦着允南,洛王不过是个无关之人,可如今允南已是陌路之人,那个无关之人反成了此刻心中扯不断的牵挂,相同的,只是心心念念牵挂的人总是不会在身边。世事变幻竟是这样的让人难以预料,那么再过半年之后,又会是怎样的景象?又会有怎样的变迁?
芷烟心中愈发沉重,蹙眉伫立沉思。不知凡久,忽听身后有人唤道:“陆姑娘。”芷烟闻声回过头去,却见齐王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站在身后,微感诧异忙回身道:“齐王爷。”
齐王缓缓向前挪动几步,站在芷烟身侧,芷烟留神看到,当他缓慢走动时,那微跛的右足也并非十分明显。芷烟不敢长久盯着他的腿,抬头问道:“璃姐姐呢?”
齐王脸上露出宠溺的笑容柔声道:“她睡了,今儿个她一定累坏了。”
芷烟也微笑说道:“是啊,这几日她兴奋得没睡过一个好觉,今儿个一大早就在门口等着,劝她略歇歇都不肯,足足站了有五个时辰吧。”
齐王微叹口气道:“是,她真的已经等了太久。”
芷烟不禁在心中感慨:“你又何尝不是呢?”可话却没有出口,芷烟只是陪着他静静站立。
过了半晌,听齐王的声音说道:“明日就要离京了,今夜或许是我最后一次在站在京城的夜色里看月亮。”他笑了一笑,道:“这也是我第一次可以自由自在地吹着夜风,说着自己想说的话。”
芷烟侧头向他望去,他脸上是真真切切的舒畅表情。芷烟心内沉吟片刻,开口道:“齐王,我有件事很想问你,想听到你亲口的答复。”齐王转头平静地看着芷烟。芷烟抿了抿唇,问道:“当年,当真是你自己要放弃皇位的吗?”芷烟紧紧看着齐王,齐王仍是神色平静,他郑重看着芷烟,清晰说道:“是。”他调开目光,看着远处黑色的山脊,说道:“也许在很多人眼里,皇位是至高无上的,可对于我却是永远挣脱不掉的捆缚。它绑着我,也毁了一个我最亲近的人的一生。”齐王吸了口气道:“那就是我的母后文德皇后。很多人都将她看作一个狠毒之人,可是,我知道,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在宫中的三十年里只有她是我唯一的亲人。”
“母后原是世家之女,曾因品貌双全闻名,十五岁嫁给父皇为太子妃,十七岁时父皇登基被立为皇后,十八岁时她生下了我,而我又被立为太子。一直到那时,她的一生可谓风光无限,这世上恐怕再无一个女子能如她这般显赫。可就在此时,我得了怪病,发热三日三夜不退,御医都毫无办法,母后也守在我身边三日三夜,日日流泪,三日后,我的发热终于退去,命是保住了,可是我的右腿却变得畸形,再也使不上力气。”
“宫中有传言说我是因为受了天谴,说是母后暗地里做了伤天害理的事而受的报应。可实际上那时的母后是个端方之人,虽与后宫中人不十分和睦,却从未害过人,这不过是有人借机中伤罢了。可父皇却信了这话,从此与母后疏远,而我这畸形的腿更是让他不愿看我一眼。那一年韩妃生下了二弟,父皇高兴万分,从此母后的地位更是一落千丈。”
“母后此刻才尝到了人情冷暖,父皇的冷淡,娘家的没落,母后的一切开始一件件失去,她于是将所有的希望放在我身上。”
“母后严厉的要求我,她不许我输给任何人,尤其是二弟。二弟自小聪慧,教习的诗书都是一点就通,可我不惧,我可以花费几倍的功夫来超过他。可到了骑马射箭,我又能够靠什么赢他?我只能在一旁看着二弟纵身马上接受他人的赞赏。我不服,暗地里找了马来练习,可每次艰难爬上马,就会立即摔下来。那一次我摔得遍体鳞伤。母后得讯赶来,一把抱住我,我哭着对母后说:‘母后,孩儿没用,孩儿真得比不过二弟。’母后抱着我眼泪直落,她对我说道:‘不会的,天儿,有母后在一天,你永远都不会输。’”
“从那以后,母后的性子变得狠烈,她着意于四周的人,宫女太监中只要有人提到‘瘸’或‘残’之类的字,或是有人向我的右足看上一眼,母后便会寻隙将他们治死。而外间的大臣若是有人私下取笑我被她知道,她也一定会寻机报复。也是从那时起,母后意识到与大臣结党的重要,她从此不管是忠良还是佞臣,只要有利她便笼络,不利则打击。”
“这些权术我那时并不懂,我只是渐渐发觉身边的人都与我越来越远。母后其实不是个高明的权谋家,她以为用钱和权势可以让人屈服,却不知这世上最难把握的就是人心,那些宫女太监明里虽一脸恭敬,可在暗中对我的嘲笑却更加怨毒,表面上他们屈从了母后,可当我突然回过身去,我总能看到他们来不及收起的仇恨目光。而身边的宗室兄弟也与我疏远,他们都无一例外的围到了二弟的周围。那时的我已经明白,我已经输了,母后殚心竭力为我做的一切,只会让我输得更多。我唯一剩下的就是太子的名位,那时我与母后一样深信,只要守住它,终有一天我们会有赢的希望。直到,直到我遇到璃月。”
齐王露出笑容:“那是一段完全不同的日子,我开始有了真正期盼的东西。”
他深吸了口气道:“只是这样的日子太短。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璃月将要嫁给二弟。我无可奈何,惟有质问上天,为何一切都给了二弟,健全的身体,父亲的宠爱,兄弟的拥戴,甚至是心爱的女子。可为何我一无所有?因此当韩妃被冤时,我本可以对父皇说出真相可我没有,因为我不能背弃母后,更因为,我也恨他们,二弟拥有的已经太多,难道就不该失去一些?”
齐王微微苦笑道:“陆姑娘你一定鄙薄我的这个念头,可这就是宫廷里的人心。”他接着道:“只是后来发生的事我没有想到,二弟堕马而死,韩妃自尽,而璃月家破不知流落在了哪里,我才明白原来伤害别人的最终是伤害自己。那时的母后是得意的,只是很快她就发现,没有了韩妃,还有刘贵妃,二弟死了,父皇的宠爱却移到了年幼的四弟身上,而母后倚仗的王仁辅已看清了形势,根本未将我母子放在眼中,他不过将我看作未来任他操纵的傀儡。原来这场仗根本没有结束,或许也永远都不会结束。”
“母后仍不肯放弃,可我已厌倦了,我关心的只是璃月的下落,但我的一举一动都受制于母后,我能够向谁求助。想了很久,我找到了三弟,我问他:‘你想不想为吴王报仇?我可以把我的命给你,只要你能找到璃月,救她出来。’”
“三弟什么话也没说地离去,然后他找到了璃月。我得知了璃月的境况,心痛得无以复加。我对三弟说道:‘多谢你为我做的事,我本该信守诺言自己了断,可我还是想试一试。这一生,这样难找到一个让自己倾心相许的人,却是天各一方,永世不得相见,这样的苦痛难道竟要捱上一辈子?能够早完这一生,或许还是一种解脱,可我放不下璃月和母后。我从未为她们做过什么,她们却都是因为我而痛苦一生。所以,三弟,我想与你做一笔交易,倘若这皇位有一天是我的,我将它给你;倘若不是我的,我也会助你得到它,我的条件只有一个,真有了那一天,你放我和母后出宫去,我会带着璃月一起,去一个偏远的地方,永远都不回来。”齐王自嘲得笑了笑道:“这或许是我这辈子做的唯一一件有勇气的事了。”
“那他说些什么?”芷烟问道。
齐王道:“三弟没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瞧着我,道:‘她如今一心求死,或许过不了多久就真的死了,那时候你还愿意舍下皇位吗?’三弟说完站起身走了。”
“第二日,我将我的信给三弟让他带给璃月,三弟回来说璃月不肯看,可我并不担心,我知道总有一天她会看的。终于有一天,三弟带来了璃月给我的信,就在那一天,三弟说:‘你那天说的交易,我答应。’”
“那时起,我与三弟在外人面前装出水火不容的样子,内里我却为他查探宫中朝中所有的消息,又安插他的人进入朝堂。母后那时与王仁辅已有矛盾,又一心对付刘贵妃,没有察觉到我和三弟的动作。我知道她一心希望我登上帝位,若是知道了我与三弟的交易定会伤心失望,可我却想,我若是成功了,就带着她离开深宫,让她真正过上平静的日子,那时她一定会原谅我的。可是,她没能等到,她已经在无情的争斗中耗干了心力。临去之前,她仍是放不下我。而我终于把我的计划告诉了她,她久久地看着我,说道:‘天儿,这就是你想要的吗?原来你想要的就是这些?’她的眼泪流了下来,说道:‘娘的心里一直愧疚,没能给你一个健全的身体,娘因此发誓要将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可原来,你根本就不想要,是娘对不起你。天儿,如果那些才是你想要的,你就去做吧!不要怕,即便是败了,你还可以来见娘,娘会一直陪着你。’说完她含笑而去。”
齐王的声音有些不稳,芷烟也转过身去用衣袖拭着眼角。月光不知何时被云遮了去,只在天上露出些淡淡的晕黄,远处传来鸟雀“呜呜”的叫声,闻之倍感凄凉。
“陆姑娘,”齐王的语调平静了许多,“我感激三弟,我知道凭他的本事,没有我他也一样可以得到皇位,他甚至可以在得到皇位后不放我出宫,更不需要为我设想这么多。今日出宫前,我见到了三弟,我对他说我的感激,可他却冷笑说道:“我不需要你的感激。我不是你,无论因为什么让我做了决定,我都只会拼了劲去得到我想要的,决不后悔。我可以告诉你,我做这些不是因为你,你并不值得我这么做。我敬重的是璃月,因为她敢于作为敢于担当!就连你的母后,我也对她有几分敬意。我从不同情软弱之人,对那些不怒不争只知终日自怜自伤的人更是瞧他不起。你当初说要让出皇位,我也不曾对你有过感激,因为在我眼里,你不过是在甩脱责任。而你根本从未尽过一天责任,你的心中从未有为天下,从未有过百姓,即便是江山社稷将要落入外族之手,你恐怕也只会叹一句时运不济。你的心里想的只有自己,明知身边至亲为了你已立于百丈悬崖之上仍不思振作,不予作为。你只知以身体残缺当作借口逃避,却不知你要是能真正站直了身子,便能赢来更多敬重,又有谁会小视你?”
芷烟听着这话,心中一阵阵发痛,她担忧地看着齐王,可齐王脸上却是一派平静。芷烟将头偏过,说道:“他为何定要说这样重的话?他为何就不能给人留下一点余地?”
“因为,”齐王平静说道,“如果不是这么重的话,就不能敲醒我。”他露出笑容,说道:“我从前不了解三弟,可这么多年来,三弟已是我唯一的亲人。我又怎会不知他外表刚硬可内心里对情义的看重。今日他这番话,我知道他终于把我当成了真正的兄弟。”
“如今我对上天唯有感激,原来我已经拥有那么多!有兄弟,有爱人,有朋友,还有今后自由的日子。从前的一切我都是依靠着别人得来,可今后的一切我会靠自己去争取。”
云渐渐散了,月光重又洒落下来,芷烟看到齐王的脸上满是坚定与勇气,心中顿时一股热意涌动。“呜呜”鸣叫的夜鸟已不知飞去了哪里,远处只传来潺潺的溪水声,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却永远不会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