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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人生谁没岔路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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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的每一部分时间,经历的时候莫不觉得太长,等到回忆的时候又觉得太短。短如白驹过隙,短如流星灿烂,短如惊鸿一瞥,短如沉默的空白——什么都想不起来。
初二下半学期,方智已经是高一下半学期,正面临所有的高中生都会面临的问题——分科。
小学老师常常教育我们,人生有很多的岔路口,一不小心,就容易走错,这人生就会变得完全不一样,所以每一次都一定要找准方向。
说这话的老师一定自学成才知道什么是潜移默化的潜意识,知道什么东西一定要从娃娃抓起,所以不辞余力地为我们施加各种压力,让我们总是害怕,害怕一个不小心考砸一次试、做错一道题、走岔一次路,这人生都会面目全非,都会没办法回头,都会失去所有的憧憬和本来或许可以拥有的一切。所以我们只有努力,努力做所有老师满意的事情,努力说所有老师赞许的言语,我们以为那就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方智是标准的文理兼修的学生,这种学生一般是高中部老师的抢手货,特别是在我们学校把高考上线人数与老师奖金直接挂钩之后。
本身读书就偏文或者偏理的学生,选什么科那都是没得选的必然。有偏科的学生还很容易在高考的时候来个一科惊人差、拖死其它科,反而不是保险的投资。但方智就不同了,下半学期刚开始,时不时就被各科老师轮流叫去谈心。谈理想,谈工作,谈未来,谈爱好,只要和文理科有关的都会拿出来谈,除了不谈爱情。那时候不像现在,早恋绝对要扼杀在土壤里,萌芽都别想。每个老师都是一样的和蔼可亲、亲切温情,让你觉得好像学文是康庄大道,学理就是一马平川。结果,反而更加疑惑了。
人就是这样,选择越多的时候,越是什么选择都不想放弃。
我就不一样了,我选科的时候,主动跑去办公室想咨询一下科任老师意见,被物理老师兼班主任撵出去,还附赠一句:“你不学文还能干嘛,没见老师们忙着,瞎凑什么热闹。”
那时我哥正在为即将到来的高考焦头烂额,从他吃的水果到他用的铅笔,莫不是全家关注的中心。平生第一次觉得,考试竟是如此重要的一件事情。
所以当方智有个周末在我们家吃饭,饭后和我哥说起分科的事情,说他准备报理科的时候,我在旁边听着,一下子就想到了高考,就想到了这是件宛如新闻头条一样多多少少也应该关注的事情。我哥摆出一幅过来人自以为是的洒脱,状似对人生已经毫不在意,无关痛痒地白搭了一句:“人嘛,不都有面临选择的时候。”
我听见这话一瓣橙子就直接咬了下去,忘了去衣,觉得有点涩口。我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不知道是谁还没搞定高考志愿表,好意思说别人。又或许人都是这样,能劝别人,同样的话却劝不了自己。
我哥随便和方智聊了几句,正好他有同学来找他,就一起出去了。
客厅里永远缺不了的就是长城。长城长,长城内外打牌忙。后来我深刻反省自己所走过的人生道路,觉得我正是看长城看多了,才迷上了历史。打麻将,不过是盯着上家,防着下家,看着对家;正如历史,要纵横地看待。
我妈在麻将桌上抽空看了我们两眼,可能觉得电视机前太冷场了,就说:“乖女儿,带方智出去走走,看看住院部新盖的大楼。”
有没搞错,又不是要在住院部买床位,有什么好看的,谁没事儿了去逛医院?我一听就不耐烦了,但还是好脾气地不敢得罪谁:“妈,要不我们看你们打牌。”
我妈还没说话,某无良专业人士就叫了起来,“别,谁不知道你,眼里除了书就是钱,合起来就是输钱,你往谁旁边一坐,人家还活不活。”
这什么人啊,敢情你要赢钱了,输的不是我家的钱。我正要以行动抗议,我妈就开口了,“你还是出去玩吧,爱上哪儿上哪儿,别在我跟前晃就行。”
所以,准确点说,我们是被赶出家门的,让我这个主人家的一份子都替他们害臊,可同在牌桌上的方妈妈竟然没有半点异议。哎,所以说,赌场是无父子的。
我们还是去了住院部新楼那片儿,因为那里也新盖了一个花园。总不能去门诊逛吧,看生老病苦的人生百态?
那时正值仲春五月,花园里的花约摸都长出了些样子,各有姿态。已经有些温度的春风吹着,只要没有白大褂在眼前晃来晃去,也是安静怡人的地方。我们坐在花园的石凳上,一开始我还伸着手煞有介事地说:“你看,一楼是普通病房,二楼有ICU……他们把人家B超搞到五楼去,这不是折腾孕妇嘛,显示你有电梯也不能这样啊。”然后我眼角余光蓦地扫到一大丛已经花苞笔挺的荷兰郁金香,立马就露了原形,“哎,要不,我们把这个挖去卖了,听说郁金香挺值钱的。”
方智大笑,“你怎么老想钱,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我说废话,等我攒够钱了,我就去行走天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知道不,古文的重点一般是后置的。“你呢,方智?”吹完自己,不忘要客气礼貌地要问一下别人的理想。
方智淡淡回答,“当医生。”
我打小就从内心鄙视家里那些专业人士,当然我聪明地从不表现在脸上。所以听到他说他将来要当医生,我虽然内心由惊讶到反感最后到有一点失望,但看上去也还是若无其事镇静自如地继续客套:“为什么要当医生啊。”
他看我一眼,“给人治病。”那种眼神,仿佛我问的是多么多余的一个问题。
所以对话无法再继续下去。
他想当医生,我为什么要失望呢?他这么好一人,做什么事都一定不会是去伤害谁,我何德何能有资格对这样的人失望。那就一定是,我这样在特殊环境中长大的人对医生这个词已经失望了吧。
我侧过头去看他。阳光从树缝里落下来,交织成光和影斑驳的颜色,落在他的身上。风吹过树梢,那些光影就像水波一样在他的身上轻轻摇动。
我突然觉得让这样一个温和的人去悬壶济世其实是多么伟大而高尚的情操,然后脑中灵光一闪,我就想到了一些高尚之外但仍然很重要的事情。这些事情关系到我的人生,关系到我的前途,关系到我的爱好,关系到我是不是能够快快乐乐自由自在过完后半辈子。就算不高尚一点,但毕竟是对我如此重要的。
所以,我必须做到。
所以我又小心谨慎地问了一遍,“你要——学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