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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相逢何必曾相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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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过五年级,数过六年级,然后就是中学。
我家从我父亲那一辈开始,就是这个中学的毕业生。从前的教会中学,还有就在街对面的天主教教堂。礼拜堂外墙上满是爬山虎,教堂的园丁在院子里种满了各种各样的花,仿佛一年四季都是繁花锦簇的模样,小孩子路过总会有人想要偷偷摘多花扯把草,然后享受那种拔腿就跑的兴奋。后来一对外国老夫妇捐了大笔钱,刷新了墙面,贴上彩色的马赛克画,那样精致的雕琢,就再不是小孩子可以快乐的天堂。
从我第一天踏进这家中学开始,我的哥哥表哥们就握着我的手特特嘱咐我,人生在世,相逢何必曾相识,所以不要在校园里乱认亲戚,对学习风气也不好。我很惊讶他们什么时候开始转型去忧国忧民而不是忧自己了。
脚踏在中学校园里,才能切实体会到哥哥们的良苦用心。但凡有体育运动的地方,就有我那些不能相认的亲戚的足迹。他们是足球队队长,排球队队长,篮球队精英,田径队主力,是春秋二季校运会的风云人物,是少男的杀气、少女的生机。——是小珩无法忘记又必须忘记的悲惨回忆。他们的啦啦队里,不需要再添一个和他们的长相完全不般配的亲戚。
只有同校的方智是不避讳的,没多久就来我班上找我,问我借作业本。
他高高的身姿倚在墨绿漆的教室门边等我,进进出出的女生量就突然增多了起来。死党媛媛很豪气地坐到我的小课桌上,压低声音对正埋头在抽屉里找东西的我说:“小珩同学,你不觉得你有什么问题没有向组织上坦白交代吗?”十一二岁的小女生,总爱以为自己什么都懂,等到将来真的懂了,才发现这世界其实什么都难懂。
我找到空白作业本,理都懒得理谁,起身走到方智跟前,拉着他去到门外的走廊上,空气一下子就顺畅了许多。
我把本子递给他,不耐烦地说,“没事儿别来烦我。”
几个小姐妹不知不觉就不经意地恰好站在了旁边。
我无可奈何,只好指着方智对大家说,“这是我哥。”
我哥恰好拿着本书装深沉地从我旁边过,闻言就看了我一眼。
我一狠心,“我表哥。”我哥走过路过完全错过。
我大表哥二表哥恰好抱着篮球装青春也从我旁边过,闻言就齐齐地看了我一眼。
我咬咬牙,“我妈那边的。”姑妈的儿子们走过路过绝不回头。
我有点懊恼地斜看向方智,就见他半低着头,默不做声一脸忍笑的样子。最好忍出内伤湿滞,风吹下雨后悔不死你。
终于等到他抬起头来,侧着头看我,微笑着说,“对,这是我最疼的小妹,脾气不好,大家要让让她。”
那时候的人就是单纯,说是表哥就绝不会想到表弟。一场潜在的谣言风波还没开始就已经安全走到结束,当然肯定是一众美女的内心期待催化了它的结局。媛媛还跟我说,真是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斯斯文文的表哥。
方智时不时总有事儿来找我,校运会我们会并排坐在跑道边的林荫地上,遥遥地看见我哥或者我表哥,在众人的不满声欢呼声尖叫声中淹没。
话说三年后我升到高中部,曾经试图和年轻的体育老师拉关系,我说我就是那个谁的亲妹妹,常跟你一起踢足球那个,今天可不可以不用跑步啊。年轻的体育老师答,乌龟说它是兔子的妹妹,你信不信。
亲戚们的光我是沾不上了,方智“表哥”的存在多多少少还是有用的。
方智某张旧抽屉里找到的大头照,可以换五张翁美玲彩贴。
方智的生辰八字,可以换一串最大的冰糖葫芦。
一支据说方智用过的水笔,可以换最新款的自动铅笔。
逢年过节和方智生日,我塞得胀鼓鼓的书包在方智面前晃一晃,递过去一把贺卡,然后说,那些太重的东西,老规矩,我就帮你背了吧。当然第二天,我还要挨个挨个地悄悄去传话:我哥说谢谢你,希望你好好读书。遇到一群爱悲情的小女生,这就是一个挺悲情的活儿。而我在人生的第一个本命年里看了太多这样的即兴悲情剧,所以早早地明白,有些事,饶是伤心难过,也已经于事无补。
多年和老妈你争我夺游击抗战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看小说的下场,就是高度近视,就是目光短浅,就是幼稚的年龄看不到大大的镜框将会如何影响别人对一张脸的审美。
初一下半学期,有个男生跟我说:“你长得很像变身前的王祖贤,仅仅因为你头发长。你长得也很像变身后的王祖贤,还是因为你头发长。”
那时候,正流行《倩女幽魂》。
那天放学后我就摘了眼镜走路。方智来接我放学,问我眼镜呢,我说坏了。两个人肩并肩慢慢地往家走,因为我看东西有散光。
路上我问方智,是不是我真的长得很丑,所以连我哥都不肯认我。
方智停下来,揉了揉我的头发,低着头对我说,“你知不知道多少人羡慕你的头发。”
我想了想,就想起坐我后面的女生都爱玩我的头发,就像我的长辈们总爱掐我的脸,弄疼了我,他们还要理直气壮地说谁让你的头发/皮肤长得那么好。
这么想的时候,我歪着头,右手伸到左肩上,从方智手下捡出一缕头发一圈一圈地绕到手指上,的确很像女生们说的又软又滑,再眯着眼凑上去,也的确很像女生们说的光泽柔和。心里顿时高兴起来,一仰头,正好撞到方智的鼻子。
我睁大了眼睛看他,他的脸第一次离我那么近。我只着自己脑中忽然一下,就只剩了空白。
我们面对面站着,他的脸已经离开,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表情,哎,我可怜的近视。但我想撞到鼻子应该很疼吧。
片刻的沉默之后,方智从我书包里翻出我的眼镜,给我戴上,这个世界重新变得清晰无比,天边渐渐染红的霞光,重重绿叶的梧桐树,稀稀疏疏的行人,都在仲夏的空气里酝酿,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酿出迷人的酒香。
方智帮我带好眼镜,然后温和地与我讲,“别人说什么都不重要,只有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他说的那样平平淡淡、宠辱不惊,仿佛今天和昨天一样,明天和今天一样,仿佛这个世界每一天都是一样的波澜不兴,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只有时间在脚边平静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