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欲》顷刻花开

18、惊雷

　　雨水滂沱，我的速度却未曾稍减，再快些，再快些，急速的奔跃让雨水摩擦过的肌肤都烫炽，我早已顾不得。舍命救回的离，怎么能这样无情地再回冥府去？绝不。
　　我一跃越过了高耸的城墙，正落在内外城门间的树林中。“离！韩矢！”我高喊着，声音被寒风卷着，湮灭在震震雷声里。我胡乱喊叫找寻，一头撞进某人怀里。
　　我抬起头，顿时大喜，“韩矢！”我抓住他衣襟，慌忙地问：“离呢？摄魂珠呢？”
　　韩矢垂下头来，“对不起，我们骗了你。”
　　我一下子辨不出该怒还是该喜，却立时觉出了冷雨的温度。“是这样呵……”我缓缓放开手，“用离的生死骗我，太卑劣了。你把离当什么？”
　　韩矢半跪下去，“对不起，但，舄王让我保护您的，您不能嫁给阗帝。您是圻离大人的妹妹，舄的……王后。”
　　我苦涩地笑一下，是天意如此吗？它要我回餍或舄，不再救你？我让韩矢起身，“摄魂珠呢？”终究还是不放心。他立时将盒子从心口处取出给我，我略略开一线，认出熟悉的珠光，这才真的安下心。
　　“她也许不会回来了。”我黯然说道，“晴焱盛怒之下恐怕不会留情。”
　　“可是，血符既已成立，您与鲛奴力量相通，她不是也可以借用您的广大力量吗？虽说有反噬的危险，但一拼之下，逃得性命应该还是不成问题的。”
　　“晴焱的力量，让我真的害怕啊。”我不禁打一个寒颤，“他真的太强了呢。”
　　韩矢笑一笑，“不要紧，翳珠有帮手，不会怕晴焱。”
　　“帮手？”韩矢的自信让我疑惑起来。
　　“太好了！”翳珠匆匆而来打断了韩矢的话，她嫣然一笑，抹去脸上的雨水，“皇姬这一次倒没迷路，有如神助呢。”
　　韩矢忍笑说：“走吧，趁追兵没来，我们先出外城。”
　　翳珠应着转身，却不禁顿住，踉跄地扶住树。
　　“怎么了？”
　　“我没事。”她苍白了脸，勉强笑一笑，我却已拉高她的外裙，让那个流血不止的伤口显露出来，“你们先走吧。”翳珠仍然笑着，勉强地说。
　　“我们怎会丢下你。”我淡淡笑着，松开了手，“算了，他们未必想得到我们在这里。只要不出动城卫军细搜，我们在这里是安全的。”
　　“不会的。晴焱动了真怒，又急着追你，一定顾不得召人。”翳珠附和我的意见，方才还满是内疚的眼里燃起了希望。
　　我的笑意更深，“想不到你会为了我去皇宫那么危险的地方。其实我在宫里时就一直想，伏月的事我什么都没办到，你会不会恨我。”
　　“怎么会呢？”翳珠咬一咬唇，警醒地挺直身体向外望去，“我骗你了，伏月，他不是我哥哥。”
　　“是的你骗我了。”我望住她，“不过，骗我的，只有这个吗？”
　　雨水朦胧，翳珠秀美的脸上混合着惊讶与不信的神情渐渐转成了一个微笑，“你都知道了？那……是什么呢？”
　　“应该你告诉我是什么才对。你来皇城，不是为了飞涟对不对？你到底想要做什么？你想要杀掉谁？晴焱吗？你想为飞涟的事报仇？”
　　翳珠定定看我，笑意愈深，“什么时候知道我想杀掉阗帝的呢？”
　　我冷冷瞥一眼她的脚，“你的伤。若你是被晴焱所伤，绝无可能这么快就赶来。而且现在的我，对血腥味何其敏感，你身上的血腥味明明是刚刚才有的，是你自己弄伤了自己！你弄伤自己，拖延时间，不是要引人来么？而你那么肯定晴焱会孤身追来，你要杀的人不是他是谁。”
　　“我可从来也没说是谁伤的我。”她停一停，说，“算了，也不必瞒你，我行为言语确实大意，且一向并未刻意骗你。我是想引出他，我是想杀他。不是为了飞涟，而是为了被帝裔奴役的族人们，我要杀掉阗帝。”
　　“你不能。我是不知道你如何从晴焱手下逃生的，但你应该知道，你杀不了他，即使你有帮手，即使韩矢也肯帮你。”我说着，略略责备地看一眼韩矢，韩矢沉默着，并不辩解什么。
　　“那么你呢？你不帮我么？得到自由，看着心爱的兄长重生岂非你衷心所愿？”翳珠的伤口似乎并不重，她站起来，两眼熠熠生光。
　　“你真的相信杀掉晴焱就是向整个帝裔报了仇？不，我不会帮你，要作到一件事不止一种方式，杀人是最无可挽回的一种。即使没有机会看到离的重生，我也不会去杀晴焱。”
　　“他也许不是祸首，但是对于现在还不稳定的帝裔势力来说，杀掉他就破坏了他们的平衡。我们等了多少年才得来这样一个机会，晴焱他非死不可！”
　　又是一阵惊雷，电光中翳珠的脸上，有着雨水洗却不去的憎恨和狂热。而我的身后，有声音划破了雷霆，朗朗传来，“卑劣的鲛人。”我回过身去，湿淋淋的晴焱丝毫不显狼狈，雷电环绕中有如天神，他冷冷看我，伸出一只手来，“过来！”
　　我退了一步，又一步，直到感觉一只温热的手握住了我的，才安心停住。“别怕。”韩矢的声音从未如此刻温柔亲近，我死死捉住他的手，不肯放开。晴焱的目光更冷，射在我身上好象穿过我的身体，凛凛地痛。
　　“卑劣？鲛人哪及得上你们？”翳珠愠怒地反驳，“为了得到鲛奴，你们封住河流与湖泊，连近海也不放过，捉鲛奴死去一半，运送鲛奴再死一半，每一个鲛奴的背后是多少鲛奴的尸骨！”
　　“那是贪财好利的人族干的，帝裔不能入海，原本就只用金吾作鲛奴，用鲛人充鲛奴卖给没有金吾配额的下等帝裔是人族发明的交易。哼，你们若不是吃下了人族的饵食，也不会被抓，再愚蠢也没有了。”晴焱不耐烦地说着，又把目光转向这边，威慑般地扫了韩矢一眼。
　　“那还不是因为帝裔无耻的欲求么？如果不是因为你们追求力量又贪生怕死……”
　　“自己弱就不要怪别人。这个世上弱者是生存不下去的。就这一点而言，帝裔和鲛人没有区别。连这种道理都不懂的你，没有资格跟我说话。滚吧，滚回海里去，只要不愚蠢地上人族的当，还可以在海里老死。”晴焱毫不留情地打断了她，“趁我为大婚沐斋不愿杀生，快滚。”
　　“你……我要你死！”翳珠一字字恨恨吐出，张开的手掌连结的千万条水线铺天盖地地向晴焱袭去，晴焱退一步，扬起手来，闪亮的雷电骤降，斩断锋利的水线。翳珠毫不迟疑地退过来，“你们走。”她对韩矢说。
　　晴焱手中的雷电不觉缓了一缓，然后击向我们的方向，电光火石间恰恰挡下翳珠无声无息朝我刺出的一剑。翳珠早有防备地缩手弃剑，而我们身后的黑暗中，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一把抓住雷电的锋刃，紫青白光“啪啪”在二人手间流转，晴焱看向那人的脸上显出一丝冷笑，而翳珠趁这一时之机又控制住了水线，密密麻麻地缠缚住晴焱身边的狭小空间，似一个透明的蛹。
　　“告诉过你，用我的力量要有节制。”晴焱冷冷地笑，仿佛对方才是受到暗算的人，“你这样是想我死吗？”
　　我的心骤然紧缩，回头的刹那脱口喊出那人的名字。“飞涟！”是飞涟。虽然看起来象衰弱憔悴了多少年似的，但，是飞涟，眼前与晴焱对峙，互执电光一端的人，正是飞涟。我从韩矢手中蓦地抽出手来，“你早知道！你骗我。”“我……”我根本不想听任何解释，愤而看向飞涟，“你也骗我！”我的心一寸寸沉下去，唇边却流出一丝笑容，“我本以为，别人的出卖欺骗再也不会伤害到我了，是我太高看你们了，还是我太高看自己了！”
　　“傻瓜！”晴焱的声音比雷声更近，隆隆地震痛我的耳朵，“怕被欺骗的话，就去掌握保护真实的力量，怕被伤害的话，就要有保护自己的力量。如果没有这样的力量，就来我身边，我说过，只有我能让你长乐无忧，只有我能让你不受伤害。”
　　“你？”翳珠步步逼近，收紧手中的水线，“你今天就要死在这里，还敢承诺保护别人？这里可不是皇宫，你还以为自己是可以呼风唤雨的阗帝么？笑死人了，韩矢，杀了他！”
　　韩矢迟疑地看我一眼，我不回看，只冷冷地说：“你到底为了什么去帮翳珠？我还真是不明白。”
　　“只有你不明白吧。”韩矢一笑，下定了决心般抬起头来，对翳珠说：“我只答应过你们瞒下飞涟的是，只答应过这个，你刚才对她出手的事，已经结束了我们的盟约，你们的事再不关我事。”不顾翳珠惊愕的表情他已泰然自若地转向我说：“这样可以了吗？”
　　我的手按住胸口，按住摄魂珠，迟迟说不出一个走字，身体却不觉已跟随了韩矢。
　　晴焱皱起眉来，“放手。飞涟，你该够了吧。”他抬一抬手挥破水茧，“你走，可是会后悔的。”
　　他的声音中有某种意味让我的脚步一滞，抬头正看进他幽蓝生光的眸子，“何况，就算你跑到天涯海角去，我也会把你追回来。”
　　“飞涟，用秘术！牵制他的力量，只要一瞬，我就可以杀了他！”被松开的水线缠住的翳珠不顾伤痛甩开束缚，大喊:“为了无辜死去的族人，杀了他！只有这次了。”
　　晴焱早已不耐，他空着的手向天空伸去，深蓝色的雷霆正击在他的头上。雪白的电光绕他身匝流转，金冠迸碎飞开，绯色的长发迎风飘展，深蓝的眼瞳闪烁着危险的光芒。“族人？”他嗤笑出声，看一眼被瞬间的巨大力量弹开的飞涟，“你不会真的以为你是鲛人吧，虽然是你自己要吃了萦魂草忘掉的过去，不过如果被这么愚蠢地欺骗，你还不如想起来。你是帝裔龙族，即使是从小生活在未央湖里的金吾，你的身体里流的也还是帝裔的血。”
　　飞涟皱起眉头，看向晴焱的眸中颇有几分疑惑，“鱼尾……人身，被欺凌和侮辱，没有自由……不不，那不是帝裔，我不是帝裔，我是鲛人。”
　　“你忘了你发誓要效忠我么？你忘了你要完成的愿望么？没关系，我说过，吃了萦魂草你可能会把这些也忘掉，我会帮你记得。只是你不要蠢到给这种女人骗啊，这会让教导你一切的我觉得羞耻！”
　　“不……不。”飞涟显然迷茫起来，他仰起脸任雨水冲刷，好象既不觉得痛，也不觉得冷。
　　“飞涟！不要被他欺骗。快，我们布置了这么久，等待晴焱得到了帝位，又费尽心思把他引来这里，这是唯一的机会，不要让他逃走！”
　　“逃走？哼，那是你该做的事吧，只有弱者才会逃走，对于我来说，没有过去，只有现在，没有后退，只有前进，至于你，若还不从我的道路上滚开，就只有被我碾碎。”晴焱轻描淡写地说，看翳珠的眼神象看一只苍蝇。翳珠却不理睬，只一迳狂烈地推揉飞涟，“快，快！我给你自由，我给你自由。你是自由的鲛人。”她取出镇魂珠就要按碎。
　　“自由是别人可以给的东西么？”晴焱轻蔑地笑，“何况，你手里拿的这颗是摄魂石，根本就不是镇魂珠。”
　　“不可能。”翳珠不信地看手中的暗红珠玉，“皇姬是不会弄错这么重要的东西的。”
　　“呵呵，可亲亲她自己也弄混了摄魂石和镇魂珠呢。亲亲貘黛，你记不记得上一个雨夜？你让我在雨中昏睡了半个时辰的那次。我那天第一次看见你时，就认出你手中紧握的摄魂石了，当时我身无长物，只有随身携带的镇魂珠最为相象正可交换，你猜我做了什么？”他笑起来，眼神里满是戏噱的光。
　　我已听不清下面的话，手指摸索着去取摄魂珠，却颤抖得不听使唤，好半天掏出来细细地看，却怎么也看不出来上面的红色是不是我的血。
　　“不可能！”翳珠失措地大喊，手指无意识间已用上了全力。“不！”我眼睁睁看着，在离我二十步远的翳珠，她手中那颗暗红的珠玉，一瞬间裂开来，绯色的巨影，烟雾一般从其中弥漫散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