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霹雳][吞雪]犹相忆》方久

4、《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些日子以来，吞佛童子一直徘徊在一系列有着某种联系的梦之间，就仿佛一片孤舟，在无边无尽的海洋中漂泊。海洋泛出碧蓝的色泽，慢慢地与天幕相连，尽头成了一线白。
　　他梦到成堆的白骨，成山的尸体，猩红色的河流缓缓向尽处的断崖瀑布汇去。身后，宏大的封印法阵已布成，如同苍穹坠落，与大地上的哀嚎一起陷入了永生与黑暗的异空间。
　　而就在法阵不远处，他望见一个魔，青黑色的背影，正在与他相反的道路上离开这个坍塌的修罗场，腥风血雨都成了路途上的风雪。而那离去的魔也未曾回头。
　　那条路是轮回，归向的是宿命。

　　血溅上白色战袍的那一刻，已成为冰冷的功勋。
　　无数寺庙在火海与杀戮中沉沦，魔的烈焰，狂而又冷，撩拨扭曲的景象下，惨呼声与风掀动朱厌上的招魂幡的声音，就像是天边奏起的挽歌。
　　在已消失的封印法阵与重新清澈的苍穹相连的尽头，有一个苍老虚弱的僧人，穿过曾被焚为焦土的大地向他走来，面色灰败而步伐坚定。
　　僧人手中持一把新铸出来的剑，破烂的袈裟上传来风雪的凛冽与水的气息。
　　他说：“魔，可否敢与贫僧打一个赌？”

　　……

　　醒来的时候是凌晨四点。
　　吞佛童子给自己倒了一杯水，走到了阳台上。
　　面前是巨大而光鲜的不夜之城，一重又一重的绚烂霓虹掠过眼底。而他身后位于高层的公寓，却是空旷而阴暗，如同深不见底的黑洞。就像梦中所见。
　　他转身，背靠着栏杆，黑暗中，一头红发散落身后。
　　房间内收拾得极为整齐，一只行李箱正靠在茶几旁，而茶几上，一张船票正被烟灰缸压着，从阳台灌入的风掀起它的一角。
　　距离启程的时间还有不到四个小时。
　　梦醒后也没了睡意，吞佛童子索性走回客厅，坐在沙发上点了一支烟。

　　自半个月前向上司九祸递了辞呈、决定离开这座城市开始，他便一直做起了这些梦。梦境连续而虚幻，但是从那名为“朱厌”的武器上传来的脉动与鲜血的温热，却是格外真实。
　　连续十五个夜晚的梦，就像轮回了一个前生般的漫长。
　　而就在这些梦中，他看着那些与自己所处的现实一一对应的人一一死去。最后，冷清的大殿，凋零的樱花树，孤寂的血月，荒芜的赦生道，破败的六欲天地，都在身后随着行出的每一步而逐渐远去。
　　吞佛童子吸了一口烟，一点星火在指间忽明忽暗。
　　九祸，银锽朱武，螣邪郎，赦生童子，银锽黥武，元祸天荒，别见狂华，袭灭天来，一步莲华，甚至是弃天帝。
　　但他知道，还有一个人。
　　一个喜爱梅花与一首鹊桥仙的人。
　　一个死在不可追的过去与不可期的未来的人。
　　那个从未在现实中出现的人。
　　那才是真正在梦境中的人。
　　天的尽头出现了一线光亮，渐渐渲染出港口伫立的巨大阴影。
　　吞佛童子站在森然耸立的无数钢铁巨轮前，行李箱在他身后慢慢拖行，发出的规律声响，正切合着那一阵又一阵的波涛声。他面容冷漠，穿过身边的一幕幕离别之戏。
　　在正式递出辞呈之后，吞佛童子便以一贯的干净利落完成了公司内事务的交接，订好了船票，收拾好行装，委托事务所将那套高层公寓和那辆轿车卖出。此外，他没有与任何人联系，更不可能有任何人知道他今天将离开这座城市。
　　他随着涌动的人潮登上了那艘远洋客轮。

　　汽笛一声长鸣——
　　放置好行李之类的物品后，吞佛童子走到了甲板上。
　　坚固的船身微微震动，缆绳被抛开，巨大沉重的船锚在缓缓上升、离开翻滚着白色泡沫的海面。越来越多的游客登上甲板，等待着船启航。
　　而就在船即将离开港口的那一刻，吞佛童子却在下方港口上的人群不远处，望见了一双眼睛。湖一般的眼睛，碧蓝而纯粹。
　　他往那个方向走了几步，似乎是希望能够看清那个人的面容。但也只是几步，吞佛童子便停了下来，因为船已开始航行。
　　初生的阳光洒满身后的甲板，闪烁出金子般细碎的光芒。
　　那张面容已自梦中或记忆中逐渐清晰起来，仿佛从某个幽暗冰冷的水底安静地浮上来，自此不再磨灭。但其实除了那双真实所见的碧蓝的眼睛之外，吞佛童子什么都没在眼中看见。
　　就像梦中那场漫天的风雪，淹没天地与过往的大雨，断了的剑，流出的血，以及混在雨水中的眼泪，都只出现在梦中。
　　吞佛童子无声地念出那个名字。
　　“剑雪无名。”

　　巨轮已彻底驶出泊位，以十四节每时的速度向那个高纬度的国家驶去，驶向前方被初日映成一片血红的大海。就像他在最后的那个梦中所见。
　　梦中只有无边的海，在西沉的金乌下泛出透着黑的血色。剑气封锁之下，眼前的一切模糊不明，只能听到血从指尖滴落的声音。
　　有路或无路，至此已无分别。

　　*****

　　又是漫长的一夜与一梦。
　　吞佛童子立身船头，身旁只余下陪伴了无数血与火的朱厌。前方是隐约的大地的轮廓，以及天边一线初生的绯红。
　　孤舟飘行在广袤无垠的大海上。
　　自那日与银鍠朱武一战后，他在海边遇到一个渡海而来的东瀛人。那人为他解开了银鍠朱武设下的剑封。再醒来时，他已经在这艘船上了。
　　每一日他都在做着一个连续的梦。
　　在梦中他遇到许多在现世已死去的人，或匆匆一面、或共事数年，但是这些人里都没有那个早已再入轮回的人。
　　直到梦的最后，他一人踏上远洋的巨船，就在离开的前一刻却在离别的人群中看到了那人的眼睛。无须再多。
　　而现世的眼前，东方已燃烧出滴血一般的红。

　　船在靠岸的时候微微震动了一下，海水随着涌上又迅速退下。
　　身后，神州天劫动荡，四陆覆没，六海横流。
　　吞佛童子踏上这片极为陌生的土地，就像百年前初踏上苦境一般的情境。挥动朱厌，身后的船在顷刻间被大火吞噬。
　　烈焰熊熊，扭曲了那个已渐行渐远、不曾回头的身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