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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一笑难逢 ...

  •   容不得戚少商多做他想,只闻得“啪”地一声,脖子上的力道被突然松了开来,取而代之的是臂膀上一道触目惊心的红印和一股子火辣辣的滚烫。白衣大侠摸着脖子很没形象地半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呼吸着这来之不易的新鲜空气,耳边传来的是青衣书生一字一顿的警告,咬牙切齿:“只有晚晴是这么叫我的。”

      ——看,果然还是在意的。

      戚少商耸耸肩,剔剔眉,很识相地把胳膊收了回来,心道顾公子真真好大的架子,难不成只是在心里叫叫也不成?当然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那人非同一般的认死理、不服输,也不是第一天见识过了,掂量一把,没必要巴巴地自讨没趣。

      他捧着那把雪白色的马蹄莲,凑到跟前,嗅嗅看看,还好,仍是香喷喷的一束花儿,没有被顾公子的杀气给吓得全部跑下枝头,也没有沾上顾夫人最讨厌的血腥,虽然那是江湖难得一见、大侠戚少商的血,总归还是不会招那仙人般的女子喜欢。

      “跟我来吧,”顾惜朝盯着戚少商看了许久,见大侠藏在花儿后边一双圆圆的大眼睛仍是不肯放弃似地,那样深深地看着自己,忍不住在心底叹了一口气,神色变了又变,似悲似喜,阴晴不定,最终还是拗不过那人的执着,只得放软口气,用一种从未有过的倦怠神情说,“许久没有人来看过她了,故人到访,晚晴,想必是很高兴的吧。”

      戚少商斜斜地瞥见书生轻抚墓碑的手指,修长而白皙,动作温柔得好像江湖上关于玉面修罗杀人不眨眼的传说全部都是子虚乌有的编排,翩翩公子,温文尔雅,情深至此,哪里能造下当年那些惨绝人寰的杀孽?

      岩岩若孤松之独立,巍峨如玉山之将崩。

      也只有他,顾惜朝这样的人物,才能同时契合着柔情似水和心狠手辣如此极端而偏激的矛盾吧?

      “别这样,晚晴小姐,她,终归是盼着你好的。”戚少商望着那个青衣书生摆出一副惶惶然的神色,失魂落魄,想来是恨不得早早陪了心爱的女子共赴黄泉吧。心有不舍,也不甘,却不知如何开口劝慰,便少不得拿着那人最重视的傅晚晴出来做帮衬了。只是,话到嘴边,一声“顾夫人”愣是叫不出口,总是觉着,“晚晴小姐”这样不沾尘带垢的称呼才配得上那个像是菩萨一般好心肠的温婉女子,但实话实说地讲,戚大侠心里,该是有些不可告人的私心吧。

      那种感觉,像是喝下了一大瓶陈醋,扑通扑通的气泡跟像是一群不老实的孩子,上窜下跳的,沾得全身上下一股子酸不溜秋的味道。

      很不应该,也很可笑,不是么?

      “晚晴嫁我,本就委屈她了。”乌木色的长长卷发像是一团隆起的云,把书生的大半个脸藏在了阴影里,看不清表情,只听得他倦倦的声音,有些醉酒后的疲惫和嘶哑,“若是,她跟了铁手,或者黄金鳞,该不是这样的结果吧。堂堂相府的千金,呵,原也是我高攀了。”

      一个男人,该是怎样的沉痛心情,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来?

      尤其是顾惜朝这样的骄傲性子,不悔当初的背叛与杀戮,只恨千里追杀之余连累妻子一路奔波,最后落得个香消玉殒、红颜薄命的悲戚下场,几年下来,一定时时刻刻都在怪罪着自己保护不周吧。

      最爱的人,身死在一个触手可及的距离,却只能是眼睁睁地看着,哭喊着,挣扎着,那么多的血,那么深的伤口,那么冷的身子,一点办法也没有,一点忙也帮不上……

      无能为力。

      “你这么说,当真是折煞她了!”看不得记忆里神采飞扬、俾睨天下的面容笼上此般心灰意冷、生无可恋的倦怠神情,戚少商一时激愤,说起话来便是分不得轻重了,也管不得那人和妻子之间的伉俪情深,只想把心里的话一嗓子全部吼出来才是痛快,“红颜早逝,非我等乐见,若能阻止,又岂会坐视?不过,为保全你而牺牲性命,晚晴姑娘却是心甘情愿的!她既从容赴死,自是将心许了你,这些话,哪里对得起她一番心意?”

      震怒之后,倒也真是累了,戚少商扶着额头看书生自披肩卷发后露出一双愤恨不甘的眼睛,明明是凄惶的神色,却夹着刀子般凌厉,“顾惜朝渴慕权势、心狠手辣、天理不容,做不成她喜欢的侠士,也不甘归隐山野,怎值得一个年华正好的女子,以性命相托?”

      话说完了,气也出了,那颗毛茸茸的卷毛脑袋又无精打采地耷拉了回去,眼帘低低地垂着,长长的睫毛仿佛点水蜻蜓两只透明的翅膀,颤抖着,一潭静谧无痕的眼波里,溅起了丝丝缕缕的秋水涟漪,一圈一圈地绕进了旁人的心里。也不知是不是醉酒的缘故,书生白皙的面颊上染了一层薄薄的红晕,如烟霞,似烈火,流目盼去,树影轻摇,支离着斑斑驳驳的影儿,又怎能让人不生得心笙摇荡?

      青衣振振,遗世独立。藏在月夜寒霜里那个凄凉无奈的微笑,映着一轮银白色的月牙儿,亦幻,也亦真。许是怒意未消吧,他两片薄薄的唇紧紧地抿到一块儿,略略看去,像是嘟起了一个小小的山包,似乎在赌气,又似乎只是不满,却不知,看在有心人眼里,竟是没由得地联想到“可爱”一词。

      ——多大的人了,竟还是像个得不到糖果便任性撒娇的孩子一般。

      出乎意料的是,戚大侠难得没像往常那样,对这番说辞给予飞快的反驳,反是不知因由地沉默下去。青衣书生故作镇定地挑起眼角,敛了眉峰,心底却是没有来地一沉。他直觉那人正在用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也不知何故,心头一慌,脸颊一热,竟生了几分莫名的紧张之意。约是惯了那人侠肝义胆、义薄云天的样子,顾惜朝很不喜欢此刻这般没由来的寂静,只觉着此时无声胜有声的调调会惹得本不平静的心绪更加纷乱无比,连那一向自负精明透彻的脑子,大概也是早不知何时就停止运作了吧。

      ——必须得做点什么,打破这个僵局。

      顾惜朝到底是顾惜朝,好容易鼓起勇气,手握成拳,抬头瞪眼,摆出嚣张不可一世的架势想来教训教训这突然哑了喉咙的破烂大侠,却见被那人一副狡猾的表情牢牢地盯着,配了好整以暇的声音,“你那点性子,谁还真的不知道么?”戚少商笑得几分无奈,几分苦涩,却也藏着几分不欲为人知道的宠溺。他走近两步,伸手拨开书生额前一缕碍事的卷发,深深地看着那人一双墨玉宝石似的眼睛,像是想要望到他的灵魂里,“只是事到临头,又有谁想得那么许多?见你有危险,便拦着了,哪里还顾得上自己?”

      “贱命一条,在下才当不起……”顾惜朝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在这个时候莫名其妙地慌了神儿,想也没想,便再一次地拍开了那只向着自己伸来的手臂。“啪”地一声,大侠的胳膊上又添了一道血红色的手掌印儿,兀自横着,提醒两人之间千山万水的距离。

      他们不是在谈论晚晴吗?现在,他在讲什么?他又在想什么?

      晚晴,对,他那么说,一定是可惜晚晴如花似玉的年纪白白送了性命,一定是这样的,没错。

      才不是……

      才不是刚想的那样……

      “我苦口婆心地讲过那么许多话儿,也不见你上心,怎么就记清楚了这一句?”一晚上被同一人连续推开两次,大侠的面子也有些挂不住了,只是骄傲的书生仍是这种冰山难化的态度,戚少商也是无奈,只能摸摸鼻子,叹息道,“老八的脾气你还能不清楚,不讲得理所当然些,能劝得了他那火烧火燎的性子?”他的语气稍稍停顿了一下,许是考虑着接下来的话应不应该说出口吧,却见那人面上一副爱说不说的嘲讽表情,挑挑眉,便也不再迟疑,“也就说说而已,你该明白的,怎么就当了真了?那一路追追逃逃下来,也不是第一次了,又有哪次,是真正下得去手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得像是爱侣间亲昵的耳语,一字一句,柔和而富有张力,会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跟上他的脚步,卸下一身的防备来。顾惜朝冷哼一声,甩甩脑袋,急急地想要表明自己“不吃这套”的立场,偏生一仰头视线又撞进了那人一双深邃不见底的眸子里。凝神望去,他的眼珠是晶亮饱满的墨黑色,浓得像是头顶上容纳万物的穹庐,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书生一愣神,到嘴边的话便软软地缩了回去,连带着颊边的红晕,不知何地,似乎更加深厚了一些。

      这些事情,戚少商不说,顾惜朝心里却也是有底的,甚至当年的不依不饶便颇有些以此为屏障,得寸进尺的意味。此时,没想到听着那重信重义的大侠亲口讲了出来,书生的笑容一僵,耳根一红,只觉得双颊生烟,竟生了怯懦的念头,恨不得就此扭头逃跑开去才好。

      不过,偏偏又是喜欢别扭别人、别扭自己的性子,嘴上没讨着便宜,心里却是还有些小小的不服。他恨恨地咬咬唇,把头偏过一边,那句轻声的嘀咕却是没逃过大侠较常人灵敏许多的耳朵,“还真以为自己是九条命的神龙么?一次两次的,要不是……”

      “嗯?”只是,没待戚大侠做出一点适合的反应,顾公子便挑着眉毛冷笑一声,眼里自有三分戏谑,七分得意,“难不成,不管我做了什么,你也下不去手么?”书生的脸很白,又有些桃花似的淡红,神采英拔,雅人深致,实在是惹眼的紧。若非这丰神俊逸的公子已经醉得早就站不稳脚下的步子,正扶了太阳穴东一步、西一步地踉跄着,寻常百姓见了,怕是真会以为自己见着了哪位神仙鬼魅似的人物——哪有凡人生得如此超凡脱俗,像是一点也沾染不上这十丈软红里的渺渺烟火和碌碌尘埃?

      见这人终于肯放下架子,不再硬撑,戚少商松了口气,便也忍不住展眉微笑起来。他走近过去,一手扶着书生的腰,使他不再东倒西歪地乱晃;一手越过头顶去,打理那一堆被风儿吹得乱糟糟的卷发——也觉不得抱怨,反而引了一颗只在少年时代出现过的顽皮心劲儿,比如说把那些卷卷的发丝一圈一圈地绕在指上,比如说想要试试能不能用手指把这人一头的卷发给通通拉直。

      堂堂的九现神龙把堂堂的玉面修罗半搂在怀里,看他撅着嘴,不甚合作地把头甩过来、扭过去的样子,没什么实际感,倒真觉得自己像是带了个半大不小的孩子。

      戚大侠倒是端着一副好脾气与怀里的捣蛋鬼周旋了半天,哪晓得那人却像是早就算计好了一般,仗着自己不愿欺他,一点也不肯合作。两人你来我往的拉扯之间,反倒是顾惜朝“刺啦”一下把一截雪白的衣袖生生地拽了下来,先是一愣,然后便像捡着什么宝贝似的,捧着肚子“吭哧吭哧”地笑个不停,一副好看的眉眼弯得像是画儿里画的那样好看。

      这一笑不打紧,当然惹毛了身旁一头甚少发怒的狮子。

      ——反了你了,用这一招,看治不治得了你!

      戚大侠把决心下了,不由分说,便像着是上次那样,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先提溜进屋子再说。这不,猛一下凑得近了,鼻腔里霎时盛满了一股女儿红独特的芬芳,加上那人清凌凌的呼吸气儿和如梦如醉的神情,戚少商只觉喉咙一热,不由自主地停了脚步,停了动作,差点连着心跳也跟着一起停了。

      ——惜朝惜朝,能告诉我,为什么你生得这么好看么?

      美人在怀,却什么都不能做,确实够考验定力的。没法子,正人君子戚大侠只能是眼也不眨地盯着这书生的脸一个劲儿地看,好像这样便能瞧一朵俏生生的花儿来补偿给他。一来一去,时间过了老半天,这发够了呆的大侠才想起答上话来,“你啊,不是醉了么,哪还藏着那么多七窍玲珑的心思……”

      “切,我才没醉!”顾惜朝低低地冷笑一声,而后侧过脸去,不再去看那个胆敢就这样把玉面修罗死死困在怀里的人——你还真以为自己吃了几颗熊心豹子胆啊?哪晓得又是一缕卷发轻轻地扫在戚大侠的胳膊上,酥酥麻麻的,像是闪过的一道细小电流,着实让人心痒难耐,偏偏顾大公子却是一副浑然不觉的样子,一低头,尖尖的下巴便搁在了大侠厚实的肩膀上,嘴里仍在不依不挠地絮叨,“你个傻子,哪能明白晚晴的心思?只会瞎扯,呵呵,我就知道……”

      绯红的霞光醉了浮游的流云,雾霭星光,藏在寒霜薄暮之后的,可是一夜清冷的月华?

      洁净的白露沿着镶了黄边的草芥盈盈地滚落下来,像是一颗颗掉了线的珠子粒儿,噼啪噼啪地碎在了石板路面上,溅起一地潋滟的柔光,一地淡漠的冰凉。许是夜深了吧,那匍匐在老树上的蝉儿也不知是何时收了胡琴、停了嘶鸣,自顾自地睡去,剩得一方小小的院落,清秋皓月,梅蕊初绽,静极了。

      屋子的主人就这样毫无防备地缩在戚大侠的怀里,敛了眉眼,沉沉睡去,鬓角的一缕卷发在胸前随意地搭着,衬着青衣黄裳的料子,倒也不负这初生稚子一般安静平和的睡颜。

      这样会很容易让戚少商忆起几年前那个共谋一醉的夜晚——有风,有雨,有琴音,有剑气。记忆里,书生仰头喝酒的豪爽样子,挺能唬人,也挺能撑的住场面,却不知实际的酒量,原来那么对不起他的一番期待便是了。

      是夜,几口烟霞烈火的炮打灯下肚,终是看着那人伏在桌上不醒人事地睡了,戚大侠很认命,替书生披了件保暖的狐裘,摇摇头便去洗了那些个泡在池子里一整天、仍旧泛着腻人油光的大碗小碗。

      那个时候,心里竟是有说不出的高兴——要是一直这样就好了。

      有夕阳,有杜鹃醉鱼,有炮打灯,有他和他。

      就好了。

      只是,人心所料之事,十之八九,是不能偿愿的罢了。

      其实戚少商是不太想要去回想过去的,每一次的回忆,连着温情脉脉的美好,也绊着痛彻心扉的背叛和尸山血海的杀伐,想起了,便是把一些结了枷的伤疤重新揭开,连着皮带着肉,一片鲜血淋漓的梦魇。

      他放不下。却又始终甚是奇异地觉得,若是当年能够靠得这人再近些,舍得下大侠的面子,留他在高鸡血那个破破烂烂的酒肆里,或者有些事情该是会变得不一样了。

      至少,他可以把这个在孤风夜雨里独自行走二十余年的人变得稍微暖和一点,不再跟那个时候一样,冷得好像一团会移动的青色大冰块,走到哪里都是“万径人踪灭”的地冻天寒。

      如今,又是多少匆匆的年华谢去了,入了官府,做了捕快,仗剑天下,协同平乱。而萦绕着一生北国狼烟和马嘶的枕戈待旦里,却只是一个关于绿柳江南、桃红三月的梦想。那里有渔家女放舟荷塘浅吟低唱的妙曼,有算不清的河流溪水和数不完的乌篷小船。

      咿咿呀呀,哪家的姑娘唱起一句吴侬软语,心悦君兮君不知?

      哗啦哗啦,哪家的船儿撑着一尺长长竹篙,鱼儿相逐尚相欢?

      他想,他一定是很倦很倦了。

      否则,又怎会对着一张仇人的面孔,去幻想自己的未来,是否会有梦中的一片渔歌唱晚、薄雾烟岚?

      “我也是跟着晚晴姑娘一样,见你不好,心就痛了。要问为什么能够明白,呵,也没个什么说得出的理由吧。”一句宛若叹息的喃语,明明极为亲昵贴心的,也只敢是在那人睡了以后壮着胆子小声嘀咕,心里却是明白,此刻的低语,万是不能当着面重复一次的,如果戚大侠不想被顾公子那柄甚是招风的神哭小斧给劈个半死不活的话。

      ——说我放不下,你又何曾舍得了那些过去?

      只是,书生真的太过聪明,太过狡猾,一句简简单单的问话,便把自身撇得一干二净了,千错万错的,自然是那个跟这些情谊、那些忠义纠缠不清的大侠。

      戚少商看着他拽住自己前襟的手指那样苍白的颜色,终是不忍,把一只温热的掌心轻轻地附上、握紧,他的颤栗,他的挣扎,他的犹疑,便全部毫无毫无保留地传递过来了。还是忍不住微笑起来,知道么,装睡这么烂的招儿,却是戚大胆混迹小雷门时,为了躲避瘦杆子卷哥的惩罚,用得剩下来的。

      我又怎么会不明白——

      惜朝,在逃的,怕不只是一个人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一笑难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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