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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半缘修道半缘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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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起云动,院里的枯树抖落了几片悠然的枯叶,仿佛失去翅膀的蝶儿,缓慢坠下。半空中,乳白的雾气打湿了叶子飘摇的裙摆,远远看去,它们的运行轨迹更加像是一条被拉得笔直的弧线,透过云彩,穿过指缝,以一种几乎决绝的破碎,跌落于地,而后任人踩践。
光秃秃的枝丫上,一群呱噪的雀鸟唤出几声清脆鸣啼,叽叽喳喳的,打破了清晨难得的寂静。小院的屋子里,书生裹着一袭素净的青衣,懒懒侧卧于床榻,闭着眼,抿着唇,双手交叉,叠放胸前。也不知他是否真睡着了,此番小吵小闹的入耳,也只见是两道如剑的眉峰轻轻蹙着,神色似有不耐。
正是破晓的时辰,碧空里还藏了几抹夜晚留下的残灰,像是烈焰的余烬,阴阴沉沉的,与那些个初露锋芒的朝霞有意无意地拉扯着,争执着,而后是“呲啦”一声,霞光泄地,晴云漫天。终于,绯色的圆盘破开了黎明的暗夜,一丝苍白的云朵掠过,遮住寥寥几颗星子黯淡了光彩的面容,那轮胆小的月儿早就逃将了去,只余下一股幽幽的凉风,若有似无地拂着,宛若一句叹息般的轻喃。
那些晦暗的、无法明朗的,就这样毫无保留全部抛给了白昼背后最为深沉的黑夜,只剩下光,大片大片的光,耀眼的、让人不敢逼视。
骄阳似火,燃烧了一路的光华,兀自绚丽着,一道赤色的霞光把苍穹割裂开来,仿佛绝代红颜的舞,纤手微展,足尖点花,如清莲临风,灵秀飘然,举手投足之间,灿烂了一整个的世界。
天,亮了。
朝阳透过木格子窗,斜斜地照射进来,映在书生白玉色的面庞上,逆了光,迷了眼,那样不真实的明亮。许是宿醉的缘故吧,他仍是躺着,发间不见了那只温润轻巧的木簪子,一头弯弯扭扭的卷发便毫无顾忌地披散下来,幽亮幽亮的,衬着翡翠色的布制衣裳,倒像极了漠北连着天的萋萋草原,看不到头,让人平添了几分心绪茫茫。
此时的戚少商正坐屋里的八仙桌旁,邀着阳光,对着清风,端了茶壶,举了瓷杯,一派闲人勿扰的模样。只是一个无聊透顶的自斟自饮,衬着两个圆圆的大酒窝,竟也被他喝出一番别样的感觉来。
才是清晨,他喝的自不是什么佳酿美酒,而是一杯名曰顾渚紫笋的茶,清香甘冽,余味悠长,似极了眼中这青衣卷发的书生,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也能读出唇齿含香的味道。
顾惜朝。
——若是醒着的你也是这般静若处子的模样,该是多好。
然,事实却容不得戚少商多做他想,不过一个眨眼,衣袂翻动,长袖凌空,那个青色的人影便像是一阵凛冽着寒意的风,一跃而起,飞一般掠出窗棂,那只带了劲气的掌心直对树上兀自唱的欢快的鸟儿,动若脱兔,行如闪电,扬眉冷笑之间,竟有一股绝杀的狠意。
想来顾惜朝这人,过去能够为着几只扰了晚晴休息的蝉儿大开杀戒,又哪里会在乎区区雀鸟的性命?
只是,他快,有人比他更快。
趁着顾惜朝掌风未到之时,戚少商已然一掌拍到了树干上,一股强大的内劲晃动着树顶,那些个脆弱的枯叶残枝便再也挂不住了,一片片,一截截,像是粉尘一样簌簌地落下地来,而那一群只会扯着嗓子乱鸣乱叫的胆小雀儿,受了如此惊吓,哪还敢在这么个危险的地儿继续呆着?鸟儿们抖抖翅膀上的羽毛,扑哧扑哧地朝着远方飞了过去,只留下树底下的一对人,大眼瞪小眼地相互瞅着,谁也不肯先服气谁。
其实,并不是戚少商的轻功好过他多少,不过在顾惜朝睁眼的瞬间,他便不由自主地动了,看上去,自是比那人快上了一些。
那种兜头浇下的杀意,冷得仿佛当年大顶峰上噬人心肺的箱子燕,不管时间过了多久,戚少商仍是再熟悉不过的。熟悉到自身的骨骼肌肉会不受大脑控制地随之而动,无论那人决定使之毙命的对象是谁,第一反应,总是想要拦下来的。
“戚少商!”作为顾惜朝来说,这种是非观念其实是非常淡薄的。他做事情,没有善恶,不分对错,唯成败而已。对这样的人来说,生命二字,不过浮屠草芥,若有必要,可随时取之,什么江湖道义,什么律法无情,哪里管得了那么许多?
这些日子,因着戚大侠热血心肠的缘故,他已经很给面子地几次手下留情、放人性命了,还要如何?六扇门平乱天下,戚大侠忠肝义胆,竟连几只小小的鸟儿也在侠义范围之内?
面对着那人近乎质问的眼神,戚少商一方则觉得很是无奈。顾惜朝这种行事作风,会让他想到那些任性而骄傲的小孩——看不顺眼的,让他们从眼前干干净净地消失便是——一种近乎直接的评判标准,颠倒黑白也在所不惜。你要如何去说服一个满手杀戮血污却有着清澈无辜眼睛的孩子,告诉他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生命更加值得尊重和敬仰?
“在下这儿庙小,供不起悲天悯人的菩萨!戚大侠若是见不得血腥,还请……”话音未落,掌心突然传来的热度使顾惜朝本能地一惊,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挣开那只握住他手掌的爪子。
哪知道比力气这活儿远远不是那人的对手,他使出全身的力气,却没想到甩了好几下均是徒劳,一只左手扔被那人紧紧地握在手心,不见半分缝隙。顾公子心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只得是咬咬牙,恨恨作罢。
——土匪就是土匪,说个话也这么无礼!
“江湖之人,哪能真怕了那一点血腥?”见到书生冷着表情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大侠赶紧赔笑着走近那人身旁,顺势把一支贴身收藏的木簪子递了过去,“顾公子莫怪,在下也是存了一些私心的。说一千道一万,只不愿这双手再无故染血罢了。”
“这双手”几个字被特地加了重音,以那人的聪明,怎会想不通?
看着书生蹙眉惊怒的样子,白玉似脸颊染也了薄薄的绯色,像是开在春天里的桃花,酝酿于风的,夭夭的红,戚少商有些忍俊不禁,又有些莫名地骄傲,玩心起了,便换了一种姿势,与那人十指交叉地握着,手里的力道却是更加大了些。
心想,既是握住了,就别指望他轻易松开。
至于其他,该面对的,他绝不会退缩才是。
顾惜朝不明白,这个看上去没那么多聪明智计、行动力却是一流的男人,是不是在什么他不知道的时候,下定了某种决心?否则,又怎会不管他的冷瞪和挣扎,只是那样紧紧地握着,死活不肯松手?
他甚至不敢想象,这个答案若是肯定的话,应该做出怎么的回应才算得上正确——
实际上,现实也没有给他机会细想下去。
砰砰砰,屋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像是一记惊天的闷雷,打破了沉默。戚顾二人对视一眼,也没说话,却甚有默契地同时把手抽了回来。
——大早上来扰人清梦的,难不成是寻衅的仇家?
有些迟疑地,顾惜朝伸手拉住那个一声不吭便走在前头的人,音调竟是带了一丝犹豫的,还有几分故作的镇定,“大当家,还是我去吧。”书生的卷发仍是那样随意地披散着,宛若深海里的水藻,在阳光底下,闪烁星星点点的、不真实的乌亮。
像是一个谜,一个令人无法捉摸透彻的迷,仿佛这个人本身。
那个瞬间,想也没想便凑身过去替那人拢起一头披肩卷发,再把手里的木簪子插入一朵乌云似的发髻之中的瞬间,戚少商觉得自己一定是被施予了某种高深的术法,无法逃离,无法回避。
明知是祸,却不知所措;明知是劫,却心甘情愿。
一如兜兜转转的时间,或者兜兜转转的情缘。
他看到书生瞬息万变的脸庞和乍起波澜的眼睛,想象着过去和过去的岁月像是飞逝的雪花一样缓慢而悠长地消融在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化作冰冷的水滴,或是滚烫的血泪。
一支盛放悬崖的绯红蔷薇,一把销金断玉的青龙宝剑,倾城的红颜,绝世的英雄,那些以为可以守护或者陪伴一辈子的人或者事物,在流水般的时间里,逐渐变得稀薄,曾经的曾经,那些相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凿凿誓言,那些豪气干云、策马江湖的手足情深,雾里看花,依稀可见。
如果没有大漠风沙里旗亭相识人一夜的琴音和剑影……
如果没有当年一场轰动天下武林的逆水寒事件……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存在如果……
是不,此时此刻,歉疚和自责可以变得少那么一点?
只是天下之大,从来就没有实实在在的“如果”给世人去猜想、去假设。重复一千次、一万次,他还是会赞他一句“一表人才”,他还是会恨老天从不长眼——泱泱的大宋王朝,君主昏庸,奸相当道,小人得志、忠良被害,百姓遭殃。
刀光剑影,厮杀,怒吼,血与火,离人泪;易子相食,挣扎,哀求,酒肉臭,冻死骨。看不到么,握着生杀大权、享着荣华富贵的当权者,真的什么都看不见么?
铁马冰河,边关的冷月风霜冻不住花鸟美人的靡靡歌舞;明月弯钩,战士的忠魂血泪换不会城池白银的拱手奉献。
赵家的天下呵,不知什么时候,便要被那高高坐在龙椅上的公子哥儿,倾囊相送了吧?
而他和他,追杀的与被追杀的,掀起一场江湖的风雨,谢了场,落了幕,也都只是这个时代的翻覆之下的小小牺牲品罢了。
困龙在渊,区区鱼虾怎敢忘乎形骸;鸿鹄有志,小小燕雀安知天外有天?
顾惜朝此人,之于背叛,之于杀戮,他自是怨极、恨极的,口里说的、心里想的,只恨不得亲手破开那人的胸膛,看看里边究竟有没有“心”的存在——怎么有人把翻脸无情做到如此地步,阴毒狠辣,决绝冷酷,竟是无情得连一点情谊、一丝人性也不顾念?
逃一千里,藏一千里,连累了那么多的无辜,葬送了那么多的兄弟,深仇大恨堆得比山还高、比海还深。只不过,往事沉积,年华若水,直至今天,他仍旧可以清晰而深刻地感觉到一个令他惊恐不已却手足无措的事实——他杀不了他,无论如何,戚少商杀不了顾惜朝。
再多的怨,再多的恨,敌不过那一丝初次相见便悄悄掩埋、静静生长的怜惜之意。这样惊才绝艳、学比山成的一个人,知兵书,懂战法,满腹经纶,博古通今,出可为将,入可为相,得到的,怎会是市井小民的谩骂鄙夷和位高权重者的弃之敝履?
只因为一份跗骨随行的贱籍,糟蹋的便是一个本该秀出班行的人整整一生,这到底该算是谁的过错?
戚少商很不甘,很愤怒,他甚至没有仔细地考虑过这样的不甘和愤怒到底从何而来,只是不愿看那一抹明亮的青色染上郁郁不得志的萎靡,只是很想很想再看一次旗亭酒肆前那样毫无城府的笑靥——无论过去现在,他总是想把最好的给他。
他的诚心,他的好意,上一次,那人转背便给摔了个七零八碎,那么,这一次呢?
这一次,大侠的手指在书生乌木色的卷发间温柔穿梭、游走,细细描摹着那些藏在坚韧背后的柔软,呼吸一口,鼻翼心肺里全是雨后初荷带着露水般的淡淡清香,让人心动,也让人着迷。他给了他一个温暖而踏实的胸膛,告诉他,“过去的事情,是兄弟们的一笔血债,戚少商一辈子也不敢忘记。”
听着这些,怀里的书生先是一怔,惊怒、迷茫、无助也只是瞬间而已,待回过神来,立马放开力气挣扎着,神色凉得有些可怕,细细看去,竟也有不易察觉的委屈。这却是意料之内的,戚少商低头看向那双喷着烈焰的眼睛,给出一个安抚性的微笑,而后更加坚定地把人搂在怀里,“既然是我们共同欠下的,那从今以后就试着一起去还它,可好?”
其实,顾惜朝是不大怕那些上门寻仇的人马的。他们能找到这个地方,也算是有些本事,不过,想要取玉面修罗的性命,很好,就看谁玩的过谁了。不过今天这种情况,却令他有些恼火——这算什么,江湖末日,堂堂戚大侠也学着这等“临行阵前,动摇军心”不上道的手段了么?
让他更加气恼的是,被两只铁似的大钳子制在那人的怀里动弹不得也就罢了,就当自己技不如人,以后下些功夫补回来便是,他忍;只是,这样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附赠一对圆鼓鼓的大酒窝在眼前晃来晃去,明亮的,温暖的,属于光的,那么耀眼,看得人连视线也舍不得挪开,又如何能使上力气挣脱得了?
啊呸,他才不会承认自己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动摇”了呢!
他明明还有很多的话想要问他——
你的侠义呢?你的兄弟呢?你的女人呢?
全都不要了吗?
你清楚现在求的、要的是什么吗?
你还敢要么……
可是,那人好像真的懂了这些冷漠、拒绝、伤害背后深深藏起的迟疑、不安和恐慌,千言万语无人会,他只是给了这个世界上最冰冷却最畏寒的人一个温暖而踏实的拥抱,告诉他——血债血还,我们也是一起的。
刀山油锅、阎罗地府,业火炼狱,今生今世,戚少商陪你走这一遭。